萧十一郎面上已有了一道裂痕。
连城璧长吐出一口气:“李先生身负重伤,不若先去包扎,而后再同我们说当时情况。”
李红缨闻之淡淡瞥了连城璧一眼,目光如刀,冷冰冰拒绝道:“还撑的下去。”
连城璧一笑置之:“既然如此,两位便先请坐。”
这一次李红缨并没有拒绝,而是坐到了连城璧身边。再喝下之前明安沏的热茶,僵冷的身体也渐渐回暖。
二十年前他们已是江湖上少有敌手的一对杀手兄弟,如今接二连三栽在冰冰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小女孩身上,也难怪面色如此难堪。
连城璧握着茶杯,笑意淡雅:“说起来,想必两位应该也是听闻江湖传言,是以来到杭州?”
李红缨颔首道:“不错。”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年之前冰冰骗过我们眼睛私逃,我们便开始追踪冰冰消息。”
杨绿柳瞥了眼萧十一郎:“只是一直杳无音讯。直至三日前,我们收到萧十一郎即将出现此地之消息。”
萧十一郎心下一紧:“萧某携割鹿刀出现于杭州的消息……莫非已传遍大江南北?
李红缨道:“对。”
连城璧笑了笑:“便连我,也是收到了别人送的消息。”
萧十一郎面上表情忍不住微妙起来。
李红缨皱了皱眉:“便在昨晚,我们来到此地。”
杨绿柳又看了看萧十一郎:“我们来到此地时,轩辕三成已抱着风四娘离去。”
似血液流失过多,李红缨面色又白了些许。但他的脊背还是那么停止,声音还是那么冷淡:“我们便问了他,冰冰在哪里。”
萧十一郎面上表情愈发微妙:“轩辕三成告诉了你们?”
李红缨道:“嗯。”
杨绿柳道:“哼。”
连城璧微眯了眼,指尖细细摩挲尤透着热度的杯壁:“想不到这轩辕三成,也有老实的时候。”
李红缨冷笑一声:“他不想死,当然老实。”
杨绿柳道:“我们追了上去,遇上了逍遥侯的人。”
萧十一郎吐出一口气,一字字缓缓:“来的人并不是逍遥侯,所以两位本来也能把冰冰带回来,是不是?”
李红缨喝了口茶:“嗯。”
杨绿柳道:“哼。”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致使他说话都越来越艰涩:“但当时,冰冰偷袭了你们,是不是?”
李红缨骤然捏碎瓷杯。
杨绿柳冷笑一声。
冰冰是为逍遥侯亲妹妹,武功本就是绝好的。只是她深陷崖底三个多月,身体虚弱如斯,决撑不了多久。是以要伤到李红缨,唯有偷袭。
——但冰冰又为何偷袭?
萧十一郎还记得昔日冰冰求他带走时曾说,逍遥侯对她根本没有兄妹情义,甚至狠心推她下悬崖,以至她成当时那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也还记得之后问冰冰,为何要帮他对付逍遥侯的天宗时,冰冰苍白着脸色轻笑说,只是交换条件。她付出同等价值,求萧十一郎保她一命,让她不至于牺牲于此……
她走时也还说,两位老前辈一定能将她安全带回,所以萧十一郎不必担心她……
这样冰雪聪明,这样自知明理的女人……难道根本就是在骗他?
——她只骗他这一次,抑或从前都在骗他?
萧十一郎简直不敢置信!
但哪怕他再否认,现实又何等讽刺呢?
冰冰给了李红缨一剑,随着天宗之人走了。若她真的一直在骗他,那么这一切岂非要追溯玩偶山庄时的一切?
……是否昔日逍遥侯与他打赌,不甘认输,才命冰冰挑拨离间?
可冰冰究竟又做了什么事?难道他杀得那些人,皆不是天宗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胡乱猜测!
——他与冰冰所作所为是否一直被天宗监视,是以一年后他再出现,天下皆知?
——昔日他盗走割鹿刀,昨夜又失去割鹿刀……逍遥侯岂非要他一无所有,更岂非要连城璧恨他怨他,哪怕不死不休?
——而冰冰这般高傲的女子,竟又只是逍遥侯的一步棋?
萧十一郎心下彻乱!
李红缨与杨绿柳已告辞。
他们走时开了门,连城璧清晰瞧见门外雪落张扬,漫天彻地都是白色,仿佛要侵染世界。
而萧十一郎沉溺于自己思忆里,再无觉察。
——他从前所有坚持,仿佛就在这一息之间全然颠覆,再不留分毫余地!
他面色惨白,似已承受不住压迫,即将崩溃。
一双白皙温暖的手,忽然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心底,又瞬间抚平所有不安慌乱。
萧十一郎怔怔看着,反手一指指交握、扣紧:“我……是不是——很蠢?”
连城璧被他握着手,便坐到床头,与他肩并肩靠着:“呵,有点。”
萧十一郎失魂落魄垂下眼。
连城璧笑了笑,顺着肩膀将重量全部交给他:“十一,割鹿刀是你弄丢的,就由你去找回来。”
萧十一郎低低“哦”了一声。
任谁都听得出,他心不在焉。
怔忡间,他仿佛听见连城璧温柔的笑:“十一,你告诉我。那时候,又是为了什么带冰冰走的?”
萧十一郎顿了顿,闪烁其词:“……冰冰告诉我,她从小便过目不忘,是世间少有的女神童。她在天宗会议时偷偷闯入过,她记得大部分天宗人员的脸。”
连城璧微眯了眼,眼中冷芒湛然。但他的笑声依旧温润儒雅:“而那时候,我不允你插手我与逍遥侯之间对局。你便想着借冰冰,为我铲除天宗?”
萧十一郎默认。
连城璧转头凝视萧十一郎,目光灼灼:“就这样?”
萧十一郎目光闪烁:“……就这样。”
连城璧敛眸瞧着交握的双手,笑容一点点敛了下去:“十一,你又骗我。”
萧十一郎呼吸一窒。
他下意识紧攥连城璧的手,指骨都有些发白。
连城璧恍若未觉,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真的只是想要帮我,而无任何想法?”
萧十一郎浑身僵硬。
连城璧瞧着他的面色,似漫不经心淡道:“你可知昔日沈老太君病故,我前去吊唁而被羞辱时,心里在想什么?”
——萧十一郎手指猛然又是一紧。
他自然记得这件事。彼时他提刀欲寻杨开泰说明真相,终究为冰冰阻拦。
冰冰说,“连城璧这样的人,决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绝境。他任由杨开泰羞辱,也不过为了逼你现身。”
如今他与连城璧并肩靠着,听着他淡漠的质问,距那一日又恍如昨日。
连城璧继续道:“那时我就在想,倘若你出现……十一。我便愿意放弃冰冰这枚绝佳棋子,换种方式对付逍遥侯。”
萧十一郎握着他的手缓缓送开。他怔怔看着连城璧如玉完美的手指,已被他捏出青白的痕迹。
连城璧的声音已经极冷,也极平静:“但你没有出现,十一。我很失望。”
萧十一郎听过这样的声音,三次。第一次是他对上小公子,第二次是坠崖之后,第三次是昨夜赌场。
他的心无可自抑地抽痛起来!
他的面上已有一分痛苦与压抑:“……我不是……”
他说了这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连城璧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脸按入怀里。“十一,你我心里都有条毒蛇,这条毒蛇,使我们从来不能好好在一起。”
他终于听到了萧十一郎艰涩的声音:“……毒蛇?”
连城璧抚着他的黑发,道:“是。你我心里,都有怀疑与嫉妒。”
昔日萧十一郎怀疑连城璧不爱他,嫉妒沈璧君;如今连城璧怀疑萧十一郎不再爱他,嫉妒冰冰。
这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怨怼,就好像毒蛇一样,日益啃噬情人的心。
——哪怕再多的爱,也总有一日要被消磨殆尽。
萧十一郎又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他发现连城璧说的都是正确的,他真的已说不出任何反驳话语。
连城璧便又接下去说。他的声音平静,淡漠,却又夹杂着不易觉察的疲惫:“昨夜见你之前,我还在怀疑过——你带走割鹿刀,带走冰冰,是否已不爱我。所以我带着风四娘,逼迫你选她,抑或冰冰。”
萧十一郎只能伸手抱住他,贴着他的肩窝,慌乱摇头。
连城璧伸手按着他的后脑,阻止了他的动作:“看见你的时候,我也知道我想多了。呵……诚如幸运,你还爱着我。”
萧十一郎又摇了摇头。
连城璧靠在床头,声音愈发疲倦:“十一,其实我很累。我十分不想……再追着你跑。”他闭着眼睛,唇角笑意恍若自嘲:“你我虽然相爱,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却并不长久。我不想……在疲倦时看不见你,不想在需要时找不到你,甚至还要花心思来思念你。
连城璧说着,抚了抚他的脊背:“十一,我从前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是以并不知晓……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般累的。”
萧十一郎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连城璧低笑了声,声音:“昔日你问我,要不要割鹿刀,要不要天下。你到今日,是否依然不知道,我的天下是什么?”
——何为天下?
世上那么多野心家阴谋者,谁又懂究竟什么是天下?
天下岂非无人可及的财富地位,天下岂非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那么连城璧的天下,又究竟是什么?
这却是萧十一郎从来畏惧直面的一切。
连城璧轻笑起来:“我的天下,不过是我想要的一切,不过是我想求的一切。”
萧十一郎便恍若醍醐灌顶,骤然呆愣。
连城璧哈哈笑起来,声音之中疲倦愈发:“昔日我要天下无人可愚弄我、利用我。后来我遇见你,便要天下无人可以威胁你。”
萧十一郎呆呆缩在他怀里,失了任何反映。
连城璧笑了笑:“十一,你又可知,爱情是什么?”
爱情又是什么?
“呵。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许,什么矢志不渝……十一,在我心里这些全是狗屁!”
连城璧一字字从牙缝里咬出来,却愈发坚定、果决:“——与爱唯一并存的,从来只有生命!”
萧十一郎浑身一震,似如遭雷劈。
“我不想再被人随意威胁,不想再看你为我受伤,乃至坠落悬崖……我更不想见到你为了一个女人随意离开我。”
“我不允许——决计不允许!”
<center><h3>[萧十一郎]蔽日txt</h3></ce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