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失踪已有两日。
这两日来,连城璧借用白马山庄人手不眠不休地沿着江岸搜寻,皆是无果。
大江湍急,江水片刻不停。他们找了整整两日,依旧音讯全无。
连城璧虽然没有放弃,他们却已经放弃。
而第三日,周志刚虽依然派人寻找,但所有搜寻之人,都只是四散在江边游荡罢了。
连城璧执意站在江边昔日拴船绳索的槐树之下。他怔怔凝视江面,整个人都似呆怔。
一旁白马公子正在柔声安慰他,无非是“相信萧兄是决不会有事”云云,无关痛痒地说着漂亮寒暄之话。
连城璧充耳不闻。
他似已经忘记去维持习以为常的温柔笑容,整个人都是那么冰冷,那么漠然。
事实上像连城璧这样的人,无论是否真正悲伤,都决不会将心情暴露在脸上。
但现在,他的脸上却露出近乎空洞的无望神情。
杜吟看着连城璧,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从小天资并不十分出众,直至后来因努力才而在年轻一代弟子中脱颖而出,得到掌门与师傅的重视。但掌门与师傅也并不是真正关系他们,而只是将他们看成振兴门派的工具。又因受他们重视,曾经派中朋友也开始巴结他,抑或与他疏远。
他记得很清楚,谢天石出事时,整个门派虽然乱了片刻,但很快又被得知再无复明希望的谢天石镇压下来。他冷静从容宣布他师傅为下任门主,冷静从容走出点苍派大么,冷静从容背对一切门中熟悉之人的漠然淡然。
那一刻杜吟豁然明白,原来很多时候原来都没有交付感情的必要。因为一旦动情,便必然会伤。
但如今他一眨不眨凝视连城璧,口中却下意识轻喃道:“他一定很担心那位萧公子。”
霍英眨了眨眼,笑道:“他但不担心那位萧公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担心你,一点也不。”
杜吟的脸又红了。他很恨看了眼霍英,道:“你别乱说!”
霍英洒然一笑:“我就是乱说,你又能拿我怎样?”
杜吟的脸居然更红了。
他本就还是个容易脸红的少年。
他还想去反驳什么,却见树下那一袭青衣的男人缓缓站直了身子,淡道:“近日之事,诸多麻烦周兄。本少需回无垢山庄,待此事了结,定然登门拜谢。”
他说到最后四字,声音已是越来越冷。他也不看周志刚忽然变色的脸,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白马山庄离无垢山庄并不远,不过一日路程。是以连城璧留下了几名护卫继续寻找萧十一郎,启程归去无垢山庄。
他坐在马车中,手中端着一杯茶,并不饮。仅是一手摩挲杯壁,动作轻柔仿佛摩挲他的情人。
萧十一郎失踪已整整两日又七个时辰。
他坐在当日坐着的位置,侧头时候,仿佛还可以瞧见萧十一郎毫无形象坐在车上,潇洒喝酒的模样。
但他也知道,眼前空无一人。萧十一郎,已下落不明,死生未卜。
连城璧咀嚼着这四个字,缓缓闭眼。
左胸钝痛,仿佛被人生生挖出一块。
连城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本就是冷静至极的人,然此刻足足用了两日又七个时辰,也冷静不下来。
萧十一郎决计没有死!
——因为当时他被江水冲上岸边,所在的位置却并非隐秘。若有人想要杀他,也十分简单。
但他却安然无恙,只是丢了萧十一郎!
是以那人目的并非是要他们死,却是要带走萧十一郎之人。是以那人也必是要萧十一郎做某些事,抑或换某些东西。
连城璧深吸一口气。
——那么,到底是谁?
那样训练有素的杀手,那样周密的计划。连城璧第一个想到的,是逍遥侯。
昔日他去西湖,行踪十分隐秘。此次归来亦然。然周志刚却得知他的消息,更甚者邀请他入住白马山庄。而后在夜里,便发生此事。
但真是逍遥侯么?
逍遥侯又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带走萧十一郎又是为了什么?
……若非逍遥侯,又会是谁呢?
马车忽然停下,身体还因惯性前倾。连城璧手中茶杯微晃了晃,有水渍沾染指尖。明安飞快取出帕子为递于连城璧,却不想他根本不接,反而是瞧着手中水渍,微微眯了眼。
车门外有少年开朗的声音:“在下霍英,其实在下与杜吟的此行目的,便是将镖送到姑苏林家。清晨闻连公子要回无垢山庄,在下便厚着脸皮追了上来,望能与公子同行。”
连城璧恍若未闻。
他一指沾了茶水,缓缓在桌上写下“十一”两字,微顿了顿,又写下一个“天”字。而后他用帕子拭去桌面“天”字,反而重写了个“缺”。
连城璧死死盯着这几个字,眸中晦暗莫测。
当夜听闻一首曲子,已查明乃轩辕三缺所奏。是以带走萧十一郎的人,也必是轩辕三缺!
但轩辕三缺又是否是逍遥侯手下?
——他又想要什么?
大抵是连城璧久不回答,车外霍英又道:“连公子可在里头?”
连城璧漫不经心道:“不在。”
霍英说不出话来了。
杜吟紧握了握拳头。
明安瞧了瞧连城璧脸色,道了声“走罢”,马车便在两人莫测视线里,缓缓远去。
连城璧回到山庄时,泰阿已知晓一切。他瞧着连城璧平静到近乎麻木的面色,始终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连城璧正要去书房处理有人送来拜帖,求见。
连城璧揉了揉额角,道:“去客厅。”
他到客厅时,有个少年已等着他了。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看起来也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但他却有双明亮的眼睛。
他的眼睛比一般人都要黑,都要亮。可如果一对比萧十一郎,也不过如此。
连城璧心中说不出失落:“请柬呢?”
少年凝视着他的眼,递上一张请帖。
连城璧慢慢的接过,打开。突然之间,他那双平静到几近麻木的眼吗,骤然眯了起来!
请帖之上署名的第一个人,叫鱼吃人。这样奇怪的名字,除了“海上鲨王”,再无他人。
其后一排,也大多是熟人。
江南首富金菩萨。而后是轩辕三缺,轩辕三成。
更离谱的是,居然也还有花如玉的名字。
不过轩辕三缺与花如玉一同在列,一瞬之间也足够连城璧明白前因后果。
而后他抬起眼睛,似是一眼便将少年全部看尽,才缓缓道:“是这些人,要请本少喝酒?”
少年双眼眯了起来:“不错。”
连城璧笑了起来,念着请柬上的字:“我闻连少最爱饮茶,想来自不知美酒何味。我等特备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饮。”他冷笑一声,接着又念下去:“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泰阿听完最后一个字,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这请柬上的言辞何其大胆!
少年一笑:“所以连少若是不想去,也无所谓。”
连城璧却并不恼:“他这般笃定,我一定会去?”他这个字,指代未名。请柬之上,至少有五个他。
少年却像是完全听明白了,呵呵笑着摊手道:“世间哪来一定的事?不过轩辕三缺前辈也说过,连少很想他。”
连城璧眸色黯了黯,而后面上又恢复平素云淡风轻的温和笑意:“他们是要我一个人去?”
少年弯了唇角,似笑非笑道:“若连少害怕,也可多带些人。”
连城璧道:“鱼吃人的武功高么?”
少年面上表情似嘲讽,又似崇敬:“当然!”
连城璧道:“比起轩辕三缺?”
少年笑了起来:“一百招内,轩辕三缺必败于他手。”
连城璧弹了弹指尖:“是以若本少独自前行,便定要带上足够锋利的武器?”
少年眼中精光乍然,笑道:“对极了!”
一旁泰阿急道:“少主!”
连城璧扬了扬手,从容:“宴设于明日晚上?”
少年道:“不错。”
连城璧道:“好。明日你备好马车,来接我便是了。”
泰阿闻言大惊,他凝视连城璧,面色有些发白:“明知是鸿门宴,主子也非去不可?”
连城璧淡道:“不错。”
泰阿急切道:“为什么?”
连城璧勾了唇角,与昔日如出一辙的微笑,却又截然不同:“因为我是你的主子,泰阿。”
因为是主子,是以他所做一切决定,除了服从,亦唯有服从。
泰阿呼吸已窒,面色已白。
少年笑眯眯听着,一点都没有因这对主仆之间的话而觉得尴尬抑或不适。
连城璧忽然道:“你是何人门下?”
少年似愣了愣,道:“家师鱼吃人。”
连城璧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表情竟有些古怪。
连城璧又问:“你叫什么?”
少年垂下了头,仿佛他的名字比鱼吃人还要古怪。但他迟疑半晌,终究是道:“萧十二郎。”
连城璧顿了顿,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似乎嘲讽,又似轻蔑。
——萧十二郎?多可笑的名字!他如何不笑?
萧十二郎忍不住握了握手,大声道:“这个名字并不可笑。”
连城璧眉目之间笑意尽数敛下,他随意翻开请帖,淡道:“本少笑了么?”
少年愣住了。
他这才瞧见连城璧双眼,原先淡然温和的双眸陡然就生出不可直视的强大压迫,恍若在他项颈之间垂了一把利刃,仿佛但凡他轻举妄动,便要命丧黄泉。
少年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一步之退,原先分庭抗礼之势亦荡然无存。
少年略带懊恼地抿了抿唇,又道:“据在下所知,当今江湖中,叫十二郎的人,至少已有四位。”
连城璧弯了弯唇角:“是么。”
少年道:“不错。”
连城璧挑了挑眉。
少年下意识皱了皱眉,又道:“十三郎也有两位,一位叫无情十三郎,另一位叫多情十三郎。”
连城璧已坐在了客厅主位上。他微敛了眸,从萧十二郎角度看便只见长而密的眼睫。他端着一杯茶,姿势从容,便仿佛耐心十足的倾听者。
“而除了十三郎外,江湖中还有萧四郎,萧七郎,萧九郎,萧十郎。”
连城璧品茶一叹:“人一旦出名,就有诸多烦恼不请自来。他本只是孤儿,若知道多了这么多兄弟,想来也会开心的。”
少年笑了笑:“成名虽然烦恼,但至少总比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好。”
连城璧抬眼,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少年。他顿了许久,才道:“你便回去吧。明日来接我,亦是无妨。”
少年躬身一礼,转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