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归家(二)
这本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应是顿悟豁达,但在这个女音唱起来,却是难以言说的凄凉、痛苦。
任何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若听到这样的歌声,都会想要哭泣。
风四娘总觉得这歌声十分熟悉,但究竟又在哪里听过,她却想不起来。
这世上女人对女人的感觉,大多与男人不同。所以风四娘第一个从这一阵歌声里清醒过来,看到厅中很多人都陶醉在这深沉而痛苦的感情里,不能自拔。
风四娘下意识转头去看杨开泰,但怪异的是,杨开泰居然完全就像没有听到这阵歌声,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他一向是规规矩矩的一个人,做的事情也十分规规矩矩,但像这种情况,已发生许多次了。
风四娘白了他一样:“你又发呆了?”
杨开泰的脸红的就像猴子屁股一样。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四、四娘,你真好看……”
风四娘默默无语。
漂亮女人自然都喜欢别人称赞她漂亮。可这句话,又偏偏为什么不是她最心爱的男人说的呢?
她轻声转移话题:“你听到歌声了么?”
杨开泰老实地点点头。
风四娘道:“但你居然没有入迷?”
杨开泰好奇道:“我为什么要入迷?”
风四娘道:“你难道没有觉得这歌声很好听,很迷人?”
杨开泰侧耳倾听半晌,老老实实摇了摇头。然后他微红了脸,像是想到了什么,腼腆道:“如果是四娘你唱的,我一定会入迷。”
风四娘看了他半晌才别开眼,心中忽然无限酸楚。
她又不是木头人,杨开泰对她的纵容迁就她一直看在眼中,也记在心里。
——可是感情之事,岂非正是不能随意勉强自己,因感激而爱上一个人?
而杨开泰竟似一点也不后悔,甚至愿抛弃大少爷身份,一直跟在她身旁。
也不知是呆子更幸福,还是傻子更幸福。
歌声已尽,满座青衫亦湿。
就连沈璧君都已满面泪光。
但她很快又想起了面前还有很多人,是以她飞快擦干了眼泪,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但喝酒这样的事情,岂非正是与流泪一样,而她这样的女人又岂会随意放任自己?
所以她仅喝了一杯,被呛出了泪水后,再也不喝了。
逍遥侯已站了起来。
从他出现到如今,一直是风度翩然地微笑。但现在,他脸上已没有了笑。
他的表情变得复杂且不可名状,细看之下,眼底深处甚至还带着诡异的惊惶恐惧。
他豁然长身而起,快步走出宴客厅,走到船头,迎风而立。
正月十六,月圆如饼。
湖心的夜风依然很冷,迎面而来就仿佛刀子切割皮肤,原先略有晕眩的脑袋也瞬间清醒。
逍遥侯放眼望去。
月光在水面映下粼粼光辉,月夜之下水面空无一物,却也美地别有沉静韵味。
逍遥侯眉头已皱了起来。
——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逍遥侯在船头站了许久。
所有人都已放下了酒杯,站到了他身后。
唯独连城璧依然浅酌。
他孑然坐在大厅角落中,照在他身上的灯光都已黯淡,仿佛再无人记得属于他的荣光。
纵然风四娘再厌恶他,此刻仅是看着,竟也觉无限心酸。
——从天之骄子成为人人无视的江湖败类,如此巨大落差之下,连城璧心里是否很苦闷?
——他又是否已后悔,与萧十一郎在一起?
逍遥侯一手握着栏杆,月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的微笑也愈发明显。
水面波澜起伏,却依旧什么也没有。
他原先高高提起的心,缓缓落回了远处。
他扬了扬手,正要转身继续酒宴,视线尽头忽然就出现一盏孤灯,一叶孤舟,乃至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明月光辉之下,这一叶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来得很慢很慢。
逍遥侯陡然一窒。
他双手陡然握着冰冷冷的栏杆,死死凝视着这个人影。
——这人是谁?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逍遥侯的异动,也自然注意到了远处飘来的那艘船。
好像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那艘船就近了。
【船上站了一个白衣人,幽灵般的白衣人,看不出男女,手里还挑着条白幡。
那不正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来招的,又是谁的魂魄?
然后他们才看见,那一叶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缓缓的往下沉。】【原著】
站在最前面的逍遥侯,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所有看到那艘船的人面色都变得很难看。他们都已僵在原地,每个人脸上都渗出冷汗,浑身都已冰冷。
因为他们已看清楚,这白衣人坐来的船,竟赫然是条纸船!
——就是在人死七期,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
所有人的面色都已经白了,惨白惨白。
他们眼中都充满了匪夷所思,就好像看到了冥域之中来的鬼。
这人岂非正是鬼?
船已停在了他们眼前。
寒风吹拂之下,整艘船都在下沉,船上的人也在下沉。
但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觉,一个劲地唱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这个声音不正是方才唱《水调歌头》的那个女音,而她唱的这首歌,不正是是萧十一郎最喜欢哼的谣子?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
她已认出唱歌的人是谁。
——冰冰。
冰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如此装神弄鬼吓唬人?
仿佛只是这刹那之间,船已沉得看不见了。而那个拿着白幡的女人,竟也随着船缓缓沉下,被水淹没。
冷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但她的歌声依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鬼?
逍遥侯浑身颤栗。他忽然猛然一拍栏杆,借力大步踏足水上。能踏足水面之人,世上本不多见,而像逍遥侯这样踏水无痕,更是少之又少。
但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悲戚苍凉的歌声还在继续,甚至连灵魂都要为之颤栗。
良久良久,歌声终于停了。再没有响起时,逍遥侯才回来。
他的手心已渗出鲜血。
——能伤他手心之人,只有他自己。
他远比一般人更恐惧。
水面上依然空无一物。
但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这波光粼粼的沉静湖面,仿佛连月光都变得莫测高深起来。
然后他们才魂不守舍地回到宴会上。
逍遥侯于上座,已面无表情。
沈璧君又给逍遥侯倒了杯酒。
这一次,逍遥侯没有马上接过。他似已怔住,良久才像豁然大悟一样,接过勉强微笑道:“方才的歌声,也许是有人在岸边唱歌。因为极强的内力,亦可以……”
他解释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一把刀。
每个人都看到一把刀,一把极端霸道的刀,以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狠狠向着他们飞来!
逍遥侯的额上已滴下冷汗。
因为这把刀看起来虽然很慢,但事实上仅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已插入史秋山心窝之中,然后力道之大,甚至贯穿他的胸口,将他钉在了船璧之上。
死寂。
众人先是愣愣地看着,连呼吸都忘记,然后才陡然起身。有人碰倒了案几,酒水四溅。但他们也不管不顾,只是狼狈到几乎屁滚尿流地躲到了暗处。
因为被杀的史秋山,正是坐在灯光最亮的地方。
史秋山的面色已扭曲。
他还没有死,只是惊恐地瞪着眼睛。他似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去握住身旁之人,手指都弯曲成抓。然后他满目绝望地凝视霍无病,张开嘴巴,只见鲜血疯狂涌出,隐约只能听到他说的两个字,“……老三……”
然后他就在这极端的痛苦之中死去了。
所有人都挤在一起,瞪着眼毛骨悚然。
有人忽然惊叫起来:“连城璧呢?连城璧去哪里了?”
每个人下意识看向连城璧坐的地方,他们居然发现——连城璧不见了。
沈璧君也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属于连城璧的那一个空位。
而风四娘也再忍不住,拂开杨开泰桎梏,冲了进入。
连城璧真的不见了。
他怎会不见的?
难道方才招魂的那个人,把他的魂魄也勾走了?
每个人都开始发抖,犹如秋风下的落叶。
死寂。
船舱之中比死还冷寂。
逍遥侯已站在了史秋山的位置,拔下了他胸口的那一把刀,细细查看。
每个人都看着他的动作,每个人也都看清了那把刀。
他们听的有人喃喃轻声说了三个字,“割鹿刀。”
这把刀竟是割鹿刀!
每个人瞳仁都不自主地缩紧,每个人看向割鹿刀的眼神,都充满了隐约的疯狂与炙热。
利益,总能让人忘记害怕,甚至性命。
方才逍遥侯说过,割鹿刀在连城璧手中。可如今连城璧不在,割鹿刀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连城璧用这把刀杀了史秋山?
不对。
连城璧根本没有这种功夫。
……抑或者难道是逍遥侯为了他侏儒的秘密,杀人灭口?
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个可能,脸上潮红也都成铁青。
凶手其实更可能是那个似鬼非鬼的白衣女人,但没有一个人敢往那边想。
逍遥侯却想到了李红缨,杨绿柳。
那两个老头本就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武学耐心,更被他关了二十年,以线御剑本非难事。
然后他才看清楚,那把刀柄上,根本没有线!
反而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了这把刀,杀了史秋山!
——这岂非就是武学至高境界,以气御剑?!
以气御剑之人,除了他,又岂非只有……冰冰?
逍遥侯面色陡然扭曲起来。
不可能,哪怕是连城璧武功超越他,也不可能是冰冰!
因为冰冰早已死了,早已被他推下山崖了。
那座杀人崖高不知多少,哪怕是他掉落山崖,也决计没有爬上来的可能!
冰冰一定死了!
但若冰冰死了,那个声音又是谁?
难道是冰冰的鬼魂?难道她依然逗留人间,是为寻仇?
割鹿刀掉在了地上,逍遥侯踉跄着后退一步。
船舱里忽然又响起一个女音,所有人都听的出,就是那个唱歌的声音。
那个女音一直在叫:“哥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说:“哥哥,难道你忘记母亲的遗言了么?”
她说:“哥哥,你为什么要杀萧十一郎?”
她说:“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
她说:“哥哥,你为什么不来陪我?”
逍遥侯忽然“啊——”地一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但任谁都听得出,恐惧几何。
<center><h3>[萧十一郎]蔽日txt</h3></ce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