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景平十七年冬
京城连日大雪,冬至这天终于放晴,大雪封门家里憋了好几天的们也可以走出家门,到街面上透透气,入冬以来,因皇上病重,京城里诸如青楼戏班子等热闹的所大多闭门谢客,就是茶馆酒肆中也少了往日里高声谈笑的客,不过这近些日子又有消息说皇上龙体见好,加上今日冬至节气,街面上看着又多少恢复些繁闹的景象了,有路过仁亲王府门前的,不免就说起明日京城里的一件大喜事,仁亲王府的云郡主与陈国公的长公子要定亲了,听说还是皇上赐婚的,这等的荣耀如何不让羡慕。
一大早任亲王府的下们就清扫路上和花园里连日来的积雪,太阳还没升起来,但屋里映着雪光,已然大亮,明月吹熄了外间的灯烛,怕下们惊扰到王妃,开门叮嘱他们手脚轻巧点。等她返身回屋的时候,渔阳已经醒了。
“小姐,时辰还早,王爷临去上朝前交待过,昨个儿忙了一天又受了些风寒之气,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就只等明天陈国公府上来了,现今府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了,就多睡一会吧。”又一个五年过去,明月都已经嫁为妇,育有一儿一女了。
“小姐,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说时间过的真快。”经过一夜休息,身上还是有些酸软无力,渔阳伸手给明月,“总是躺着也怪累的,扶起来吧。”
明月取来一件桃粉色小袄给她披上,说道:“小姐,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头还疼吗?听绿翘说昨夜里还咳嗽了?”明月成亲后,渔阳便免了她值夜的差事,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伴自己的家。
渔阳按按眉心,“还有一点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原也不是好的那么快的。”
明月炭盆里多加了炭火,烘的屋里更暖和些,“郡主定亲的事情,小姐从头到尾亲力亲为也是累着了。总算现告一段落了。”
渔阳笑着点点头,又问道:“听刚才外面说话,是雪停了吗?”
外间伺候的丫头听到动静,将洗漱的一应用品送进来,明月服侍渔阳穿戴,“是停了呢,正赶上明日郡主的大好日子,不过这场雪可真大,早上过来,有些还没来得及清扫的地方,一脚下去,都没到小腿肚了。”
“也不知道景止和行止路上怎么样了,这天冷雪滑的,总是让不放心。”景止和行止打从去年春上都回了临央,只去年过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两现已经是十七岁的半大少年了,容王府一脉如今也只剩下这兄弟二,连个可依靠的长辈都没有。
“应是雪天阻路了,依着两位小王爷素日里对郡主的疼爱,明天是郡主定亲这样的大日子,他们既然收到消息,是一定亲自会过来的,左右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小姐不要太过担心了。”明月整理好裙摆,最后从首饰盒里选了一枚雕刻梅花的玉佩系上,想起南宫宁阁的另一番交待又说道:“小姐,王爷说今天下朝后,还有些事情要留宫里处理,估计晚饭后才能回来。”
渔阳掩嘴低低咳了两声,走到放置铜盆的架子旁,双手浸到还温热的水里,“太子今年才十一岁,现就开始接手朝政是早了点,他这个做皇叔的,是该从旁辅佐的。”
明月帮她顺顺气,等她洗漱完毕,其他都下去了,这才关了房门,端杯茶给渔阳,压低声音问道:“小姐,外面都说皇上大好了,怎么还让太子上朝理政了?”
渔阳坐梳妆台前低头抿了一口润润喉咙,说道:“总是要早作打算的,听王爷说,皇上这两年的身子是大不如从前了,今年尤其不好,一病就是大半年,这些年也够难为他的,五个孩子,还有朝廷上这一大堆的事情等他决断,上次见他,还是中秋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他正好去探望青止公主,样子看着倒也没什么变化,但精神是往年不能比的。”容槿的骤然离世对那打击太大了,老王爷和上皇都无法承受,先后撒手而去,又怎么能逼迫已经承受过一次的南宫静深能承受住第二次。
明月摇摇头叹口气,将铜镜子摆正开始给渔阳梳头,“皇上今年还不到四十,记得那一年皇上还和南山镇和邵将军还一起拉过车子,身子骨一点不比邵将军差,怎么眼瞅着就这样了。”容王爷若还世,定然不是如今这番辛苦的景象,但她不敢小姐面前提到那个名字,怕又勾起小姐的伤心事。
渔阳道:“也说那一年了,那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皇上现只是病着,还不到最后时刻,咱们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万一落旁的耳朵里也是个话柄。”
“也是。”明月就此止住,手里的动作未停,又编又盘的,“小姐,今天咱们梳个百合坠月髻吧,这个清清爽爽的,显得也有精神。
“就依的,这些年总还有和云止身边,也安心些,不过云止也定亲了,怕是也留不住几年了。”
明月闻言笑了一声:“陈国公府上就这京城里,离着咱们仁亲王府也不远,满打满算,半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了,小姐还怕郡主出嫁后不常常回来走动吗?至于,小姐想赶走也不成啊,都二十多年了,从安平府到南山镇再到这盛京城里,离开小姐,是舍不得的,早就打算好是要伺候小姐一辈子的,就怕哪一天眼花了,头都梳不好了,小姐该嫌弃了。”
渔阳拍拍她的手腕,“等眼花那天,也白发苍苍了,哪里还计较得了这些。”她揽镜自照,抚上鬓角一处问道:“明月,这里是不是生了白发?”
“待仔细瞅瞅。”明月将已经梳理好的头发用簪子别住,侧头凑近了鬓角,一把黑亮的头发中挑出一根白发,说道:“只有一根,小姐,要不咱们拔了吧?”
“算了,哪个没有老的时候。”她能看得开。
“小姐才三十出头,哪里就是老了?”
渔阳轻叹,“只要活着都会老的。”只有早早离开的才能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样子。
明月本不想接她的话往下说,又怕她把话闷心里更加难受,“小姐,是不是又想起了容王爷?”容王爷刚没的那两年,小姐是想起一回就暗地里伤心上一回,这两年看着刚好一点,怎的今日又想起来了,“听家总说病中多愁思,但小姐也该看开些,如今郡主要定亲,容王爷天之灵看到想必也是为她高兴的。”
渔阳镜中瞥她一眼,“哪里就惹这么多话了,这些年该想通的都想通了,该放下的也放下了,只这几日,许是云止要定亲的缘故,昨夜里梦见他,依稀还是咱们南山镇的家里,他还穿着裁的那件竹青色薄衫子,就站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下,家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就他一个那里,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看着心里怪难受的。”
想起往日的种种,这话说的明月也止不住有些心酸起来。
“他以常说要留着山上的果树,等云止出嫁时,就给她打橱柜做嫁妆,他还说会给云止挑个好夫家,如今云止及笄,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可他已然不了。”世事无常说的也就是这样了。
“小姐且宽心,皇上赐的这门婚事也是极好的,陈国公显贵之家,这位陈家大公子更是德才俱佳,连王爷都是夸赞过的,郡主嫁过去定然不会受委屈的。”
“恩,早饭后陪给他上柱香,云止要定亲了,他这当爹爹的,也是该知会他一声。”容槿去世后入葬了帝陵,他们无法时时去祭拜,就家里的小祠堂里给他供奉了一个牌位。
上午又去和云止说了会子话,同她一起用了午饭,今日雪是停了,但风还是很大,渔阳出门被风一吹,头越发疼了,喝过药午后就回屋歇下了,半梦半醒之间,听缓步靠近,“什么事,明月?”她本也没睡安稳,凡有一点动静就醒了。
明月满面喜色,“是好事,小姐,两位小王爷过来了,上午小姐还担心来着。”
渔阳心里也欢喜,“哦,什么时候入京的?”
“说是昨个儿夜里,今天一大早去宫里给太皇天后,皇太后和皇上请了安,太皇太后留了午膳,他们一出宫就来这里了。这又是将近一年没见,两位小王爷长的越发好了,都有个大样子了,等他们议亲的时候,怕是多少王公小姐要急得寝食难安了。”
“他们的亲事,怕是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里早有打算。他们还大厅里等着吗?这就去瞧瞧。”渔阳说着就要下床。
明月赶紧按住她的腿,说道:“小姐,刚吃下药,这脸色实不好,苍白的都没有点血色,这个样子是瞒不住两位小王爷的,他们看到也该忧心,还是歇一会子再去吧,看小王爷也不是要立时就走的。”
“是啊,皇上那边还病着,这边就不给他们添麻烦了,这样吧,快去吩咐下面的把东房里烧的暖和些,领他们先去那里暖暖脚,就让云止过来陪着说说话吧,都是自家的兄妹,咱们府里不拘束这些礼节,跟她们说,过会就去。”
“是,小姐,这就去。”
“对了,他们喜欢吃的栗子糕,绿豆酥让厨房里赶紧做些热乎的送过去。刚从外面冷风里进来,茶水也别多喝了,煮两碗杏仁莲子露给他们。”
明月笑着连声答应,“是,是,小姐,都记下了,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渔阳揉揉额头,“这一时也想不出许多了,自己看着再添置些什么,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留下吃顿晚饭,先让厨房里备着他们平日里喜欢吃的菜吧。”
“小姐,如果别的吩咐,就先下去了。”
“去吧,顺便让绿翘进来,有些事要问她。”
明月出去,名唤绿翘的侍女紧接着掀开帘子进来,“夫,明月姑姑说您找奴婢?”
“绿翘,上个月刚做好的那两件新棉衣,收到哪了,快去找出来,今个儿要用。”
绿翘笑问道:“夫,可是一件雪青色,一件松花绿,狐狸大毛领子的那两件吗?”
渔阳点头,“就是那两件。”
绿翘回道:“先前得了夫吩咐,好好的收外间的柜子里呢,奴婢这就去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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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二哥,这两日天天算着们也该到了。”还没看见,专属于少女的甜脆声音已经先进来了。
“郡主,快进来,外面冷,怎么不加件斗篷就跑出来了?”
“就这两步路不妨事,再说哥哥们轻易不来,哪里还顾得了这些。”说着话进门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容貌清丽无双,上身着茜红色堆花窄袖短襦,腰系绢带,下着茶白色及地长裙。
“大哥,就说不来吧,偏要来,看看又落了咱们的不是。”屋里已经起身的两个少年,一着藏蓝,一着霁青,身姿挺拔,承袭了两个父亲的好相貌,都是让移不开眼睛的芝兰玉树般的物,说话的是身着霁青色的行止,相比日益沉稳的景止,他的眉宇间还多了两分灵动之色,但这也只是亲近的面前才有的,放外面家都道,容亲王府的两个小王爷别看年纪不大,已经很端方持重了。
“大哥,快快说说二哥,这么久没见,他嘴上从来都不知道让着妹妹一点。”云止拉着景止的袖子,不是很认真的抱怨。
“大哥回头帮教训他,前些时候及笄,们也没得空赶过来,这是单给及笄的礼物,打开看看。”景止拉着她过来,笑着递给她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雕花木盒子。
“里面是什么啊?盒子都这么精致。”云止边打开边好奇的问了一句。
行止也不逗她了,从旁插话道:“是一对镂藤花的蜻蜓翠玉簪子,及笄后,也该能带簪子了。”
云止拿到手里惊喜异常,“这翠色真好,仿佛能滴下来一样,花样更是别致的很,这对蜻蜓栖藤花上须翅清晰可见,栩栩如生的,难为大哥和二哥为寻了这份可心的礼物。”
行止说道:“喜欢就好,爹爹当年就说,寻常的凤簪,蝴蝶簪,花簪什么的,见多了,也就无甚欣喜了,独这对蜻蜓翠玉簪子格外别致可爱些,料应喜欢。”
云止坐下来,轻声问道:“这是爹爹特意留给的吗?”
景止笑笑,“这原是当年月池国给皇后的贺礼,爹爹说过会喜欢,他走后,府里重新收拾库房,们就格外留意收了起来。”再没有了爹爹旁庇护,他们一夕之间被迫长大了。“云止明日定亲,定亲后就是大姑娘了。上午老祖宗那里,她老家还说起呢。”
“太皇太后这次也赏赐了不少东西,娘还说,忙过这两天也该进宫去谢恩了。”
“今个儿听老祖宗的意思,和娘过完年再去不迟,最近宫里也不太安稳,们能不去就不要去了,本来宁止他们今天也想一起过来的,但苏相他们都书房等着,他也走不开。谦止和青止又皇上跟前。”景止缓缓道,出了皇宫,他们还是称呼皇上,以免落了口实,引怀疑。
“皇上的病还是没见大好吗?”她现长大了,已经明白当年的静叔叔就是当今圣上了。
景止说道:“时好时坏的,太医说是心内愁郁难解,汤药效果不大。”
明月端了煮好的莲子杏仁露和一些小点心进来,摆好后又退到外间,留给他们兄妹一个说体己话的空间。
“大哥,二哥,们快趁热用一点,凉了就不好喝了。”
景止吹了吹热气,说道:“明天是的好日子,不该和说这些的。”
“咱们兄妹之间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大哥,二哥,们这次回京大概能留多久?”
“来之前做了安排,临央那边有明庭和小莫叔叔照应着,如无意外,和大哥今年准备多留些日子,清明给爷爷和爹爹他们扫过墓再走,皇上现这样,们走了也不安心。宁止年纪小,虽有皇叔他们照应着,们到底是兄弟,留这里能帮一点是一点。”这话是行止说的。
“小莫叔叔回临央了?”五年前爹爹登船出海离去,身边熟悉的只带着小莫叔叔一个,有两年多的时间,大家宁愿相信爹爹只是离开了,一直没停止寻找,直到三年前南绍雪峰山附近寻到小莫叔叔的踪迹,才知道爹爹离开仅仅五个月后就故去了,就葬萱婆婆旁边。
“皇上将爹爹迁入帝陵后,无需他再守墓,小莫叔叔就回去了。”、
嘴里的栗子糕今日总觉得甜味尽失,云止勉强咽下去一口,便不打算再吃了,她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以前总是担心惹伤心,没敢开口问过,但多年来心中一直疑惑,爹爹虽然身子骨一向不太康健,但一直有御医从旁调养,怎么说去就去了,而且爹爹还因此避开远去,似乎心中早就有数。”
行止歪歪身子,陷入遥远的回忆,说道:“说起这个,们也无从得知,那几年爹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总能抽个一两日陪们,他走的前两日,还带着们去清溪谷赏了桃花,还路边买农家烤的野兔子,除了青止们四个都去了,爹爹抱着谦止,们两个领着宁止,宁止嘴馋,还差点扑到家的烤火架子上,被爹爹一把拎了过来,那年的桃花开的真好,爹爹离开后,再没有那么好的桃花了。”曾经有多美好,现想起来就有多疼,有时候实太疼,他连回想也不敢,“一切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区别,们竟谁也没有察觉到爹爹要离开的心思。”行止说到一半沉默下来。
云止看向景止,景止摇摇头示意不要打扰他,他接着继续道:“说是没察觉也不对,小莫叔叔是隐约猜到一点的,所以爹爹最后答应只带小莫叔叔一起走,开始的时候,他们一路乘船南去,远离了大宁,此后每到一个港口,补充供给的时候,爹爹就带着他们下船逛逛,尽管爹爹自己不说,但小莫叔叔说那时候爹爹的身子已经不大行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直喊疼,吃了多少止疼的药都不见效,大概是他们离开后第四个月的时候,一处海岛暂作休憩的时候,爹爹昏迷了五天才醒了过来,之后爹爹就决定调转方向去南绍,他们雪峰山下住了有小半个月,爹爹走的那天,正好是萱婆婆生辰,他早饭后还去给萱婆婆上了最后一次坟,回来后说累,小莫叔叔让他躺下睡一觉,然后小莫叔叔就去山下的寨子里买了些粮米,等他做好中饭,喊爹爹的时候,已经去了,他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小莫叔叔说,爹爹神色很平静,没有痛苦。”景止说这里,也抑制不住的顿了一下,很快接着道:“小莫叔叔遵照爹爹之前的遗愿将他葬萱婆婆的旁边,不起坟头。”
爹爹事前思虑周全,安排妥当,无非是不想让因他故去再受伤害,但这伤害爹爹竭尽心力,也不过拖延了两年而已,没找到前,心里虽然有不好的预感,但每个都还抱着一丝希望的找下去,一旦确认了,皇爷爷连三个月都没熬过去,心疾复发而去,不久爷爷也跟着去了,父皇的精神劲也是那一年垮的。爹爹的遗骨是父皇亲手移入帝陵的,父皇帝陵里一待就是三天,他们当时真害怕父皇再也不会出来了。他们五个当时就守墓门外边,父皇出来后只说了一句话,他离着最近,听得也最清楚,父皇说,们还小,们爹爹是不愿意这样陪他去的。日子太辛苦,父皇如今终究是坚持不下去了吧。
晚饭果然还是没来得及吃,宫里来说,皇上不好了,景止和行止就匆匆告辞离开了。
云止心里总是不安稳,就一个去了小祠堂,容槿的灵位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爹爹,云止明日就要定亲了,爹爹,愿您来世安康,再无疾病,云止下辈子还愿意做您的乖女儿。”串珠的发绳轻柔的落脸颊上,离开南山镇十二年,这是最后一根了,那一年的元宵节,灯光火影中,她的爹爹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眉眼。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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