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 此时此刻，李荣祖愈发感觉到，此刻身边这短暂的宁静，对他的心情，对他的身体都是多么重要。这种宁静，是轻松舒展空气中的宁静，而不是中南海里的那种宁静——尽管，中南海的确比龙华寺禅房还要宁静。但那种宁静中，空气是凝固的，是沉重的，是呼吸困难的。
北京确实象是一个“皇家花园”。尽管，上海也并不是一个人民公园。
李荣祖身在这间小小的禅房里，思绪飞到了中南海的上空——
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在中南海里，他是无法卸下权力的压力和职务的虚伪，而做到正确地，理智地审视自己；在家中，他是难以面对家人的感情和需求，而决定自己的取舍。但是，在这间无权无钱无人的禅房里，他都可以做到——做到在中南海里所做不到的——能深思熟虑自己的归宿，能清醒如常人一般地审视这三十年以来，自己一步一步官场脚印和生活痕迹——心老有痕。
要想有这样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夜晚，用以清理自己的思绪，梳洗内心的情感，思索现实的困惑，深省眼下的处境，是李荣祖已经期盼好久的了。
最近一年多来，李荣祖总觉得很累，心累，身累，神累，脑累。从未有过的退休念头，如同春天发芽的小树苗一般，在他的心里悄然地萌发，抽条，长叶——不知不觉地长满他的心里。中南海里有最优秀的医生护士，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有最合理的营养膳食，但那一切，都无法阻止他的体力，他的思维和他的精神，都大踏步地退化和消蚀。与世无争，百事不闻不问，留心在亲情中，纵情于山水间，对他这种职务的人来说，不知是一种精神癌症，还是一剂救生良药？他要好好想想，好好掂量掂量。但有一点，他心里已经确定无疑，从今天算起，再过三年，自己就七十岁整了，也就是说，按他的职务也还有三年的工作时间。
李荣祖无法对任何人说，现在，自己无论是做事还是想事，都一天比一天觉得力不从心，进取的力量和勇气，在无形中一点一点地迅速消失，身体像一盘曾经熊熊燃烧过的，而即将要熄灭的碳火；又象一条过去汹涌奔腾的河流，现在源头快要断流了——总之，是一个一天不如一天的老人了。尽管见到自己的人都说，自己看上去还不到六十岁。这里有恭维的成分，但也是事实——自己并不显老。可是，一个人老与不老，绝不在于他的皮肤，而在于他的心。再说了，男人的年龄是由自己感觉的，正如女人的年龄是由别人感觉的一样。
人的身静之时，总是心不静之刻。平时，李荣祖思想和情感像截流在水库里的水，此时，在宁静中汇流拢波冲垮了禁固自己和提防他人的大坝，流泻而下，席卷起三十年中点点滴滴的浪花——
李荣祖没有当过军人，也没有领导过特工部门。从前，对于为什么中国总将领导人的身体健康，比如当年**和*的身体健康状况，都列入国家的最高机密。从前，他对此理解地很肤浅，甚至有点无知。他的心里觉得，那是一种故弄玄虚，神经过敏的做法。就在他当副市长的时候，也还不明白，为什么像美国的中央情报局，俄罗斯的克格勃，英国的军情五处，他们统统对中国领导人的身体健康格外“关心”，其关心的程度，比贴身的保健医生还要细致，还要周全，简直就是“无微不至”。比如，哪位领导人抽得是什么烟？一天要抽几支？甚至专门派特工到中国来搞到几包，带回美国去化验；比如，哪位领导人特殊的饮食爱好是什么？食品里含有怎样的成分？对健康的不利程度有多少？他们都会做出详细的指标分析；再比如，中南海里领导的工作时间长短？出面的次数多少？走路是否踏实，亦或摇晃？脸上的笑容是否是强装出来的，笑容能持续多久？挥手是否有力？说话是否洪亮？眼神是否清晰？体型是否在一到两个月里发生变化？等等，等等，都有特殊的，专门的，持久的关注和分析，并且作为绝密情报提供给他们的国家和军方领导人阅读。
随着自己身体里的血一天比一天凉，生病的时候一年比一年多，自己对此的理解，也就随之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有感触：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健康程度与他的执政的勇气和力量是紧紧相连的。
一个人，老了，病了——党和国家的领导人都有这一天的，一旦有了心力憔悴，灯枯油尽的感觉时，他的意志，他的勇气，他的决心，他的毅力，他的想像力，都会不可阻挡地减弱和衰退。那时候，他想要做出一项果断的，有判断力的，冒险的勇敢决策，会非常犹豫，会极其艰难，会瞻前顾后的，执行这项决策的决心也就更困难，更迟疑。当一个国家领导人在决策力和判断力，由于身体健康而出现问题的时候，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就象今天的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到了这种境地——过去，不能做的事，会想尽办法去做；现在，能做的也尽量推辞不做，要做的工作，都是不得不做的工作，而不是尽可能的去争取多做。
一个被病魔折磨，让年龄困扰的领导人，是很难创造出辉煌业绩的。
李荣祖清楚地记得解放军301总医院的一位院长说过的话。那位院长对自己说：
“如果，让七十五岁时的**和六十一岁的时**，去指挥辽沈战役，而不是当年五十五岁时的**和四十一岁时的**，他们绝对不会有诗人般的想象力和钢铁般的意志的，其胜败的结果也是难测的。”
这句话意味深长——人的精神力量应该是有基础的。
一个家庭栋梁的健康，对一个家庭是至关重要的；同样，一个国家领导的健康，对一个国家的安全，也是重如泰山的。就是这个道理。
人老了，心痕特别容易显现。老人总会想前思后：向前，想自己的归宿；向后，回忆自己的过去。
这话也许是很对的。这前后两件事，正是最近这一年多来，常常萦绕在自己心头而驱之不走的。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李荣祖知道，他向前的归宿，不能取决于自己的思考，更不能取于自己的愿望和行动。只要自己没有躺倒在病床上，只要还剩三寸气，就必须听从中央的安排，包括他年迈之时住在何处何地，做事还是不做事，都由不得自己。
但是，向后回忆自己的过去，却是绝对自由的，无限飘逸的。无论再拾往日的悲伤情怀，还是重温过去的辉煌；亦或懊悔人生道路上的罪过，亦或悄然抚慰心灵中极其隐密的，没有实现的愿望——那就谁也管不到了。在这点上，一个中央常委和一个下岗工人，一个国务院总理与一个务工农民，是真正平等自由的。再说，他又是一个很怀旧的男人，回忆会比思前更抚慰和温暖自己的心灵。
李荣祖近来常常想到一句话：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这是**晚年时，最喜欢对自己和对别人引用的一句话。
是不是权至极位，人将衰老，都会无法抑制地冒出这种真实的感怀？
有一点上，李荣祖心里始终是非常清醒的。他明白：和他一样职务高的上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风一程，雨一程，风雨兼路；血一路，泪一路，血泪成路地走进中南海的。而自己不一样，既无赫赫战功，又无辉煌业绩，而是被一场“政治地震”震进中南海的——那场发生在十几年前的“政治地震”，震裂了当时的中国政治版图——两块政治板块相撞，一块无声地沉默了，另一块奇迹般地隆起了。而自己，正好是站在这块奇迹般隆起的板块之上——如果没有那场“政治地震”，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今天，自己最大的理想和最高的奢望，只能是当个市委副书记兼市长。而后来的日子里，自己的这个理想和奢望，只是成了一帆风顺，毫无阻挡的官运路上的一道台阶而已，一道风景线罢了。这是自己从来不敢想像的事情。凭着良心说，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自己真的没有一点野心。如果说曾经有过一心向上爬的想法，那只是想挑更重的担子，做更多的工作。可是，官运来了，谁能挡得住呢？官运，有时象实实在在的台阶，需要一步一步地，积年累月地攀爬。可是，官运更多的时候象神秘的风，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会从哪里吹来？自己二十年前在小平同志身后照相的奇遇，不就是一阵幸运的风吗？?c=860010-03190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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