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 面对久久无语无声的朴凡，石小妹仿佛感觉出他的心思，转过身仰起脸对着朴凡，眉毛艰涩迟缓地抖闪几下，话语还是很轻很轻地说：
“你是在想怎么安慰我，是吗？小凡。不用安慰我——”
石小妹说着用一只手慢慢地放在朴凡的手背上：
“最难过的，最艰苦的时候己经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我在黑暗中己经生活了整整十年。我的眼睛瞎了，己经看不见身旁的一切了。但是，我的心是亮的，很亮的。我的心什么都能看见，真的，我不骗你。只有瞎子才真正知道，实际上，心比人的眼睛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楚。瞎子有瞎子的快乐，瞎子有瞎子的幸福。在我心里，过去那些美好时光，还有你们，都是定格的，都是永恒不变的。所以，我的过去就显得更美好，更珍贵。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皱纹，看不见自己手上粗糙的皮肤，也看不见你鬓角的白发，也看不见你一天比一天直不起的脊梁——所以，在我的心里，你和我一样，永远是年轻的。时光对我没有用，时光对瞎子没有用。瞎子是流逝去的时光的宠儿，瞎子是唯一不受时光侵害的人——”
石小妹的话让朴凡更觉得内心一阵浓烈的酸楚，眼泪禁不住地涌上眼睛。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朴凡己经好多年没有哭了，他常常自翊自己是一个没有泪腺的男人。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忍住。他含着泪水用幽然语言回答：
“当然，我们之间不用眼睛，不用声音，就是用鼻子也可以闻出谁是谁？”
柳婧看见了朴凡眼睛里满眶欲滴的泪水。
听了朴凡的话，石小妹开心地笑了，满是薄薄白膜的眼睛被快乐的笑容遮住了。
“我没瞎，我有眼睛，这不，这就是我的眼睛，是我眼睛的眼睛，最亮的眼睛。”
石小妹充满幸福地把女儿柳婧拉到朴凡跟前。
柳婧也快乐地笑着。这个大学二年级的孩子，青春，幼嫩，阳光的脸庞上，那双和石小妹当年一模一样美丽清澈的大眼睛盯着朴凡，她突然踮起脚贴着朴凡的耳边说：
“朴凡叔叔你好帅啊！前几年，有个叔叔告诉妈妈，说朴凡出车祸死了。妈妈以为是真的，还哭了好几天呢！原来你没死，活得最潇洒啊！你肯定是一个不会死的人！”
“我要出车祸死，你今天不就是看不到我了吗？”朴凡故作严肃地对柳婧说，
“啊呀，你可不能死，妈妈会哭的，我也会哭的。”柳婧一脸真诚。
“胡说什么呀？小婧，把照片拿出来。”
石小妹让女儿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朴凡。
这是那张三十五前全班毕业的合影照。照片己经被翻拍过了，大了好多，上面的人脸也显得很清楚：一群多么年轻的，稚气未脱的孩子啊！记得合影完后，全班同学就各奔东西，去安徽、去江西、去黑龙江、去贵州、去云南——从此再也没能相聚见面，今日聚会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实际上，已经不可能再完整的见面了——有几个同学己经离开了人世：一个女同学在乡下被大队干部奸污后，原以为可以用贞操换取一张工农兵大学生的表格，没想到被欺骗了，夜半跳河自杀；一个男同学在贵州大山里不堪劳动重负，当画家的理想破灭了，每天里酗酒度日，终有一天，醉酒后从高山道边摔进深谷，等当地农民找到他的尸体时，己被野狼吃剩下一堆白骨。还有两个同学回上海后，不到五十岁就得绝症，不治而死。只有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永远完整的。生活不会完美，生活总是有残缺的。即便是这张照片，大概也只有细心的石小妹精心保存了三十五年，别的同学手里家里不会有了。朴凡就没有。
此刻，朴凡回忆起了一些往事，确实地说是一些很遥远时光里的生活细节：当年，学校里报名填去向志愿的时候，石小妹悄悄地问：“小凡，你准备去哪里？”“当然去黑龙江。”朴凡毫不犹豫的回答。那时候，能去黑龙江插队是一件很光荣，很光彩的事，那是和苏修面对面最近距离斗争的第一线，是反帝反修的最前哨。但是，朴凡回家把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没吱声。第二天，父亲到单位找出一张十万分之一的全国地图，他用军人的姿势，用手在地图上比划了几下：手上一尺，地图上就是一千公里，安徽半尺稍长，就是五百公里至多，黑龙江三尺之长，足有三千公里。晚上回到家，父亲虎着脸对朴凡说：咱不去黑龙江，就去安徽。朴凡没办法，只得遵循父亲的意愿去了安徽。而石小妹却是真的去了黑龙江密山县。若干年后，朴凡才知道父亲真正让他去安徽而不让他去黑龙江，是因为父亲心里有两个当年不能告诉朴凡的心思：一是父亲当时被造反派翻出了五七年的言论，被定为反党反革命分子，而当时如果他去黑龙江插队，肯定是需要政治审查，一定会通不会的，会让他心灵受到打击；二是，父亲有好些部队的战友都在安徽，有部队的，有地方的，而且都是职务很高，万一有困难，或许能够急中求助。
石小妹从朴凡手里拿回照片，然后把照片平放在双膝上，用手指点着照片一一说出前排人的名字，中排人的位置，后排人的顺序——准确无比，毫无差错。
“在她眼睛明亮的那些日子里，她肯定无数次看过这张照片，并把它烙印般地刻在了心里。这只有象她那样善良，那样热爱生活的女人，才会如此真挚，如此珍惜——”
朴凡边听边看，心里也边想着，泪水再一次涌满眼眶。
“小凡，你看，你看，你的边上站着的就是我。”
石小妹最后说道，手指准确地落在照片上朴凡的身上。此刻此时，她脸上的微笑格外灿烂，充满暖意。身旁的女儿柳婧伸出手，轻轻地帮石小妹捋起几丝散落在额前的头发——那缕头发己不是全黑的，而是浅灰色的，夹着几根白发。
吃饭时，朴凡和石小妹坐在一起，柳婧坐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柳婧对石小妹说：
“妈妈，我要和朴凡叔叔说说话。”
操办聚会的余国宝，不仅包揽了聚会全部的费用，还特意为每个同学准备一份精美的礼品。作为一个在夹缝里生存的小商人，他的心里有着精明的算盘。他知道，今天聚会的其它同学都不重要，尽管也有科长，也有街道干部——这些人里只有一条大鱼，而且是大大的鱼——那就是朴凡。这个朴大秘书，朴大台长，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社会资源——一座黄金矿山，一棵可以背靠乘凉的大树，一条可以洗刷污泥的河流。自己辛辛苦苦找了二十年的靠山，大树和河流，没想到就在自己的身边。花这点小钱，花这点心思，用这点热情，值，太值了！他还十分清楚，今天只要石小妹这个“瞎子”同学在，必定会让朴凡牢牢地记住这次聚会，并且会为此深深感激自己。所以，他是亲自开车去把石小妹和柳婧早早接来的。
余国宝的算盘珠打得很精很准。后来的两年里，朴凡确确实实为这次聚会而牢牢记住了余国宝，并且也确实深怀感激之情，帮了余国宝不少忙。凡余国宝只要有为难事求上门，他总是从不拒绝，帮助解决。尽管在余国宝看来是要钱要命的大事，在朴凡那里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因为，在余国宝的背后，朴凡是会情不自禁地看到石小妹的影子。
余国宝的敬酒开场白很有特点：
“各位同学，**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来，我先敬各位一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不准浪费酒，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他胡乱一串背诵，然后仰脖灌下一杯，又接着说。
“在座各位，有的是梧桐树上的凤凰，也有的是草丛里的麻雀，有的身居斗室，一分钱掰成两半化，也有的千万家宅，腰缠万贯，但是，今天在这里，都是同学，一律平等，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一律长寿，再活三十五年！”<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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