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心底不觉得祁忘川是个助人为乐的家伙。
即便得到烟仔的允许之后，他显得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一路几乎是眯着眼睛哼着小曲儿上的马车——灵鹫得以寻见昔日所爱紫藤，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这两人又与他能有何种关系呢？
我却有些忧心忡忡，方才与烟仔道别时的喜悦荡然无存：说起来，我与灵鹫一共见过两面，一次是在梅山，他替身陷祁府地牢的萧霁传话；一次是在林氏铁器铺子外，他替安全回本营的兰子君传话。他不是枭鹰会的人，游侠一般混迹在这个江湖，固执地不愿同任何一个阵营，只想做自己想做的，认为对的事。
可是在他抛弃“五翼”之一头衔的许多年后，这个有着帝王气息的老酒鬼，终于明白自己想念的不过是昔日一段情。
枭鹰会向来行踪神秘，我又不知如何寻上会里的弟兄，特别是在如今这个暗流涌动的瑞阳之上。倘若萧霁那里无话可传，我是否还能见上灵鹫一面，告诉他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明城。
罢了罢了，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该来的怎么等也等不到。
我托着腮自顾自想着心思，谁料对面的男人撩开帘子望了眼车外，忽然朝驾车的香菇道，“先送弯弯回府。然后送我去宫里一趟，办点事。”未等我插上句话，祁忘川又唤了金针菇，“你们三个与我一起去……”
金针菇点了点头，脸色仍旧不算太好。
我想还不是因为烟仔的那句话将他的魂都给气出窍了。
到了祁府门前，祁忘川连门都没进，朝我招招手，便又使唤平菇驾车，骨碌碌骨碌碌往皇宫的方向驶去。我打从心底里吐了口气，做官的就是好啊，做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就是好啊，平民老百姓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他这种家伙，进进出出就像回娘家一样。
前脚没踏进门，便听得院里有人在说话，听起来像是个老头子：
“城大人啊，这可如何是好啊！天都这么晚了，祁大人还不回……老夫还等着回宫向陛下复命呢，您看这……唉……”
“赵大人请回正厅歇息，稍安勿躁，我家公子他，他应该快回了罢……”
“城大人可知现在都什么时辰了，陛下心念臣子，派老夫来给祁大人瞧病，已定下了时辰，特意嘱咐老夫要回宫将祁大人的状况禀告。可这左等右等不见祁大人的影子，茶都喝了三四盏了，绝不可再耽搁了，老夫得回宫面圣……也不知道这时候陛下有没有歇息……唉……”
“赵大人……公子他……请您再等等……”
“城大人，唉……不是老夫等不得祁大人，这，给老夫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催促少府监大人啊！只是，只是当真不敢叫陛下等着老夫，老夫不比祁大人，万一这要是怪罪下来，可是……可是要掉脑袋的啊……唉，还请城大人待祁大人回府之后替老夫担当一番，他日定有重谢！”
这一路不算长，我接连听了那老家伙连着几声“悲叹”，不由觉得好笑：话又说回来，祁忘川也还真是会“持宠而娇”，仗着皇帝老子拿自己没办法，根本不把同朝为官的家伙放在眼中，平时里放鸽子也就罢了，连皇帝派下来的御医，他也敢放……
眼见着阿飞不知如何拦下那老家伙，我嘴角一勾，轻咳了几声。
那两位大人双双看着我，然后就出现了我始料未及并且一辈子也不会料到的状况。
姓赵的干瘦老头盯了我好一会儿，原本污浊的眼里忽然就闪出恐惧的光，大宽袖子“啪啪”一甩，带着高帽的头往下一栽，整个人就匍匐到了地上，颤颤悠悠开了口，“老，老臣参，参见祥平公主……”
祥平……公主？！
我张了张嘴愣在那里，一步也不敢踏上前去，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城飞花。
他看看我，却没有任何要为我辩解的意思，只一步步朝我走近，那股气势不由逼迫我退了几步——但愿我没有看错，为何感觉当朝右将军的眼底居然有一丝笑意？
“等，等等……”
“微臣恭迎公主！”那个男人径直绕过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老头，在我面前亦是跪了下来，恭敬一行礼，仰首道，“不知公主微服出巡游玩可否愉快？”也不等我回答，他有装模作样朝我身后探了两眼，叹了口气，“我家公子居然未有陪伴公主左右，实在是实质，还望公主见谅，微臣定会劝公子向您赔不是……”
“我，我……不对啊……不是，我不是……”我手足无措，连摆手都显得很无奈，又连连退后好几步，“阿飞，不不不，城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我是弯弯啊，我是林……唔……”
“公主！”在我说出实情来之前，城飞花朝我瞪了一瞪，“您累了，请回房休息罢。赵太医今日受圣上之托前来为我家公子诊治背上的伤，不想公子却陪同公主您出游，耽搁了诊治……”说罢，他以眼示意，朝仍旧伏在地上微微颤抖不敢抬头的赵太医一瞥，似乎是在警告我千万要按他所说的话去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幸好公主回来的及时，不然微臣都不知该如何向赵大人解释……”
“啊，这个……”
我还没有想出搪塞的理由，那赵太医便生生在我眼下磕了几个头，“老臣不知公主在祁府游玩，错怪祁大人了，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喔。”理智告诉我，眼下这个状况，说得越少错的越少，最最重要的是：开溜。
可是我若真的顶替了那什么公主的头衔演这场戏，一旦露陷，那不就是欺君大罪么？直接惹恼了慕容清这个狗皇帝，就是有十个少府监大人也救不了我啊！
我悻悻咽下去了剩下的半句话，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吃过晚饭去狗皮街见了下烟仔，怎么回来时整个世界都乱了套了？
“恭送祥平公主……”身后两人依旧跪在地上。
我头也不回闷声往屋里走，脚下宛若踏着泥巴，也不知是地变软了还是我的腿软。我怕我一旦回头，就会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想起很多事来：从祁忘川最初见我时的反应，说我像一个人；还有特意带我去荆州见姑苏落扬，那国子监大人一见便说我有“九分像”；加上这个宫里头出来的太医赵大人，口口声声唤我祥平公主……脑海里有什么被穿成一条线，我想我终于知道这张脸到底是谁的了，这当真是不得了的事，当真是……会掉脑袋的事啊！
所以，祁忘川才会将我留在身边么？
所以，祁忘川才不准许我随便出府么？
所以，什么祁府账房，什么枭鹰会的内应，什么弯弯，什么看货的林第八，统统都不是理由，统统都只是借口！说到底，我是能为他带来利益的人，而这份利益，眼下却并不是那么显山露水，这种风险大到无以复加甚至会给他带来灭顶灾难的生意，身为早已富甲一方的祁忘川，又怎么会愿意做呢？
我越来越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