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殷咛饿得要死,边拽着面饼边从右往左,指了指后面几个字:“你们看这里,村字的旁边,是个小小的菊字,后面跟着个香,但是下面那个日少了一半,这句读出来应该是:村旁小菊半日香。”
“妙!”江公子只觉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击掌赞道:“果然……果然!”
“哇咔咔!哇咔咔!”公公鸟再也按捺不住,又叫又蹦。
“好吧好吧,我的第二个要求,请公子将这鸟还给我们。”殷咛抬头,微笑。
“可以,但是这后面几句,江某还要劳烦姑娘。请千万不要推辞,江某一家人能否就此团圆,就全在姑娘身上了!”
“是呀,姐姐,请一定帮帮我们,小敏好想找到娘啊。”
殷咛闻声,点了点头,摸摸小敏的脑袋,再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我尽力吧。这后两句,应该是诗的关键,可我一时也猜看不出,且容我再想想。”
“没问题!看各位也是一路风尘,远路而来,小敏快来,帮爹去打水烧饭,再进城去,买些合体的衣袄,各位沐浴之后正好可以换上。快快快!”那江公子似怕殷咛反悔,连忙催着儿子,忙活去了。
“姑娘真是兰心蕙质,奴家真是愧不能及。”乔迤自旁边缓缓行来,目光真诚地赞叹过来。
“呵呵,”一旁的烟陌也跟着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拉住殷咛:“原来小姐姐你不但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还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呢。”
“才什么女,这后面的诗句,我也没能想出来呀。”殷咛苦笑一下,力不从心地摇了摇头,将目光重新凝在了那条充满玄机的锦缎上。
是夜。
风起渐凉。殷咛趴在点着黄腊饼的灯台前,面对着铺开的那副锦缎,打了一下盹,又连忙坐直醒来,微颦着眉,继续揣摸。
“咛,你都快成兔子眼了,还是睡会儿吧,明天再想。”陪在一旁的殷子枫,轻轻地拍了拍她。
“不,我一定要想明白,我能想明白!”殷咛抬起头,看了看窗上,那风吹树枝的暗影,似在轻声自语。
“你看他们,这种姿势都能睡的着,一个个累的还真是够呛。”殷子枫回头看了看屋里那张仅有的床榻,上面七横八竖地酣睡着烟陌、老土、玩具梦和阿娄力,只有乔迤,闭目静靠在墙下,依旧保持着自己一惯的娴静与优雅。
“你也去躺会儿吧。”殷咛的目光又一次地落回到了锦缎上。
“我睡不着,就这么陪你吧。”
“我会通宵的。”
“恩,知道。”
……
“噢噢喔……”一声鸡鸣,自晨意渐白的窗外引颈而来。
殷咛迷瞪着酸涩的眼,从案几上抬头来,什么时候竟累得睡过去了呢?揉揉眼,动了下,才发觉自己的身上正披着师兄的衣袍,再回眸,烛台里的黄腊早已燃尽,不少滴落的烛油,挂凝在烛台上,冷却。
忽然间,她一动不动地呆怔住了,怔怔地看着那烛台,直至,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明白了!”殷咛一把抓过那锦缎,抬起的眼里,是琥珀闪闪的莹光。
在一双双睡意未褪又充满期待的眼前,那副锦缎,被殷咛再次铺开:“你们看,在一个黄色的烛字下面,是个渺字,我一直搞不明白,这个渺字何解,直至看到滴满烛油的灯台,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字,就是诗里的第三句:黄烛滴落多少泪。渺字在烛字的下面,所以说是滴落,又为什么会是‘多少泪’呢?看看这个‘渺’,它是‘泪’字多了个‘少’字。连起来就是“多少泪”,那么第四句呢,这一句最让人头疼,‘只因玉台尚’,‘尚’作何解?我苦思一夜不得,刚才醒来,见到身上披着的衣服,才算想明白了。它与第三句的诗意,是紧密相连的,应该读为:只因玉台少衣裳。你们看懂了吗?尚字是裳的下面少了个衣字,所以是‘少衣裳’。黄烛为什么滴下那么多的烛泪呢?因为灯台少了件御寒的衣裳,这是典型的拟人用法。所以,现在全诗读来,已是一目了然:江上青峰云倒影,村旁小菊半日香,黄烛滴落多少泪,只因玉台少衣裳。”
江公子怔怔地看着那锦缎,怔了良久,看着摸着,突然间将眼一闭,瑟瑟轻颤着双肩,竟激动地落下泪来,半晌无语。
“江上青峰云倒影,村旁小菊半日香,”乔迤在旁突然轻语一句:“这里,好像隐着地名,奴家记得在吴县,有个镇就叫青峰镇,莫不是你家夫人,就住在那里?很可能在门前还种有菊花。”
江公子蓦然一个抬头,眼里己然闪动起了惊醒与喜悦之色。
“对呀,江公子你夫人不是单名一个钰字吗?玉台,很可能代指的便是她,你若去那青峰镇,八成就会找到你家夫人,只需递上一件她曾经用过的衣裳求见,定然无人再会拦你,你自可带上妻儿回到这里,一家团圆了!”殷咛不禁抚掌,欣然一笑。
晨鸟轻啼,田舍曲径。
江公子带着小敏,赶着一辆双马辎车,缓缓地停在了驿路旁,然后恭恭敬敬地冲着车内深施一礼道:“殷姑娘,殷公子,在下只能送客送到此处,你们中多有容貌奇特之人,此去江东,最好不要进城前往那人多之处,车内备的水粮钱物,应是足矣,各位大恩,此生无以为报,只盼各位顺风顺水,此去珍重。再过些时日,在下将犬子托付了好友,也会南下江东,希望那时,我们夫妻,还能有缘与恩人相见。”
殷子枫将车帘一挑,现身而出,温雅淡笑:“公子客气了。殷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有关我们路过之事,无论什么人,都请千万不要提及,我们身上有些麻烦,公子是个聪明人,想必,是不会问我原因的。”
江公子一怔,随即点头笑笑,正待要说些什么,却听那驿路上突然一片马蹄得得,从远处狂奔而来。抬眼看时,却是一骠气势野蛮的乌桓骑兵,拥着队汉人,风弛电掣般地扬鞭而过。江公子连忙牵住马缰,引到一旁闪避,谁知那些人竟忽地一勒战马,转身,黑压压一片停在了那辆辎车旁。江公子不觉与殷子风相视了一眼。
“汝等何人?报上名来!”只见那坐于马上,放话过来的汉人,不过二十多岁,相貌英挺,目光如刀,衣着铁制玄甲,头戴铁制兜鍪,手持一杆八棱银枪,几缕长髯挂于腮下,却也是个潇洒人物。
“这位官爷,小人乃是这城外种田卖炭的庶民,今日正要送远房亲戚归家。”江公子连忙上前施礼应道。
“噢?角仆延,”那汉将回头,看了眼身后一名乌桓将领:“前几日,袁某听右北平郡单于能臣抵之说过,从单于蹋顿那里走丢了一个很要紧的汉奴,要汝等沿路捉拿?”
“正是。”那角仆延昂然应声:“据画上所绘,是位貌若天仙的女子。”
“恩,那汝等便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来啊,搜车!”汉将抬手间,已然枪指辎车。
“啊?”江公子心里顿时一慌,他自是见过众人里的乔迤,那叫一个天香国色,貌美流离,后又听殷子枫说身上有些麻烦,便自猜到了几分,如今这一帮狼也似的人马突至,竟似撞上了枪头,避也避不及了,但众人有恩于他,岂能见死不救,他连忙上前一步,将身拦在车前:“众位官爷,车内只是小人的亲戚家眷,并无什么美人,千万莫要惊吓了他们。”
“滚一边去!”早已飞身下马的角仆延,将他一脚踹开,领着人扑过去,将车里众人一一扯了出来。
江公子大惊失色,抬眼急望,却不见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反倒多了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妇人。心下不觉又是惊异又是暗喜。
众兵展开人头画像,逐一对了对,都没对上号,不禁齐齐转头,看向了那位汉将:“刺史大人,这里并无画上所绘之人。”
旁边,另一位年龄略长的汉将,坐在马上缓缓开言道:“熙弟,我们还要赶往柳城面见蹋顿,不宜在此久留,且放他们去吧。”
殷子枫与殷咛悄视一眼。敢情此人便是甄氏的那个原配夫君,被曹丕戴了顶大绿帽的袁绍次子袁熙,看来是被曹操打得没地儿躲,直接投靠蹋顿了。
“唔,”袁熙将众人一番打量,虽然看着那阿娄力面貌丑恶,绝非良人,但也不想多事,一个翻身上马,铠甲沉重地响了下,再银枪一收,道声:“走!”
一行人马,眨眼便风尘裹蹄地奔入了右北平郡的城门。
江公子眼见他们远去,不禁好奇地向那雀斑妇人打量过去。殷咛嘻嘻一笑:“别看了,她的脸让我给变了一下,时间仓促,也没细搞。看来这一路上都会有人严查,只好委屈夫人就这个样子,一起赶路了。”
乔迤沉默地点了点头,被烟陌重新扶回车内,众人这才与江家父子告别分手,绕过城池,直接向易县方向疾奔而去。
“哇咔咔,到了到了到了哎!你们看,终于到了哎!”公公鸟扑扇着已渐变淡灰的翅膀,在半空中兴奋地哇哇叫。
坐在车前架上的殷咛一把抓住它,指指前面那座有些破败的土城门:“睁大你的鸟眼看看!这是哪儿?这是曹孟德的地盘蓨县(蓨,tiá),你鬼叫什么?”
狠捏一下,再摔鸟于车内。
……
“哇咔咔,这回到、到、到了吧?”已经恢复成雪白颜色的公公鸟,小心地将头探出车帘,前面,是一座青砖巍峨的宏大城门。
谁知鸟头上,立刻遭到殷咛狠狠一弹:“这是甄城!”
……
“哇咔咔!”公公将鸟眼凑在车帘的帘缝上,不远处,是一座人来人往,商贩云集的繁华古城。
正偷看着,突然头被一个狠拍,接着传来殷咛恼火的声音:“这是下邳!”
……
“喂喂喂!不是吧,这次又为什么打我?我可什么也没叫什么也没看哪!”随着这一声哀鸣,公公鸟被玩具梦一边掉泪,一边血淋淋地拖下了车。
“为什么?因为到吴郡(江苏省苏州市,孙权的大本营)啦!你这笨鸟却没有及时报告!”殷咛从车里跟着现身出来,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再抚了一下发鬓上的青丝,抬头眯眼,迎着扬州上空那冬日微暖的阳光,无比欣慰而妩媚地灿然一笑。
“你这暴力女……”公公含泪盯着她,很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再,眨眨眼,屁颠屁颠地飞立到了殷咛的肩上,很是巴结地用翅膀为她掸了掸身上的灰:“那啥,主人啊,别急别急,虽说主人你国色天香美不胜收,可怎么也该收拾一下再进城嘛,你看看你看看,这小脸脏的,这小脖子黑的,就这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模样儿,又怎么迷得住那个说什么都不肯再要你的死人脸哪?”
……
几秒后,某鸟再次被玩具梦啧啧有声地叹着气,摇着头,从地上血淋淋地拖过。
十天之后,吴郡的吴县城内。
殷咛与殷子枫正结伴行在大街小摊之间。只见她内着白色禅衣,外着一身淡绿色的绣纹直裾,发梳同心髻,耳闪明月铛,肩上立着雪白的大鹦鹉,正自不断地向人描绘着小凉和殷容的模样,四下打听他们的踪迹,而一旁的殷子枫,虽然始终在负手闲观着四周,可心下,却也在暗暗着急。
已经十天了,他们将乔迤送还孙府之后,便住在了孙家专门拨出的一家别院之中。那大乔的婆婆吴太夫人,原本一直都将媳妇被掳之事压着,不与声张,如今见被人救回,自是喜出望外,大大地松了口气,扯住殷咛的手好一通赞,还吩咐了下人好生款待恩人,说过些时日,要设个家宴再表谢意。可这些天好住好吃的应有尽有,却惟独没有破与小凉的消息。
他这边正自思忖,却冷不妨旁边传来一声轻唤:“是殷公子和殷姑娘吗?”
两人闻声回头,眼前亭亭玉立的却是入城后便未再谋面的烟陌。只见她手挎竹篮,正望着二人矜持地笑,只是那笑意却明显有些勉强,多少透着些郁郁寡欢的暗色。
“烟陌?!”殷咛眼前一亮,笑眯眯拉过她的手,顺口问起了她的近况。谁知烟陌见问,却怔怔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头一低,叹了口气,忽然便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说吧,究竟是怎么了?”殷咛刚一踏回住所的院门,便转头轻问。
“奴卑刚才是失礼了,只是心里实在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烟陌低着头,红着眼:“说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我家夫人回来之后,大家竟然都不给她好脸子看,也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背后造谣,说夫人被蛮夷人掳了去这么久,定然已被糟蹋,身子早就不干净了。气得夫人抱着绍儿直哭,有口莫辩。更糟的是,更糟的是孙将军,也不知他是不是听了这些谗言,竟始终黑着脸,没跟我家夫人说上一句话。”
“孙将军?你是说孙权(孙策暴死之后,其弟孙权被封破虏将军,继位吴侯)?”
“恩,当年他兄长在时,还能一口一个嫂嫂,对夫人毕恭毕敬。哪知夫人居孀四年,遭此一劫,不但被小人落井下石,连他都不愿再理会夫人,烟陌,真为夫人叫屈啊!”
殷咛听罢,也不觉叹了口气,心说这种事,原本也就是说不清的,古时候的女人,还真是可怜,不自由也就罢了,这么年轻做了寡妇,却连再嫁都不可能,那样的惊世容颜,死了男人便注定要孤独一生,被那些妒嫉她的人暗地流言,也是无法避免,想了想,只得转开话题:“那第二件事呢,又是什么?”
烟陌一听,不觉飞红了一下脸,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殷子枫。
“走,咱们姐妹进去说。”殷咛将她一把扯进了屋,再回头指指殷子枫:“女人的事噢,不准偷听。”
殷子枫不觉靠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一个淡笑,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