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掀开门帘,从屋中走了出来,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将双手环在胸前,吸了一下鼻子,低声咒骂了一句。
这该死的天气!
白天虽然出了太阳,气候明显转暖,然而,黄昏时分,太阳落下地平线,黑暗笼罩大地之后,气温陡降,寒气随着夜色袭来,无孔不入。
紫禁城很大,宫殿林立,雄伟辉煌,住在这里的人,除了那些天潢贵胄之外,没有人敢于高声喧哗,行走之间,也不知不觉地垫着脚尖,说话也是轻声轻气,这些生活在皇宫中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要想活得长久,务必要谨言慎行。
入夜之后,各个宫室都挂起了灯笼,点燃了烛火,除了冷宫,整个紫禁城变得亮亮堂堂起来,然而,给人的却是一种极其冷清的印象。
李进忠的工作很简单,负责皇太孙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的膳食。
万历皇帝不喜欢太子朱常洛,朱常洛一直活得战战兢兢,谨言慎行,生怕越雷池半步,在这种情况下,朱常洛也没有立什么太子妃,身边只有几个才人,选侍,其中,王才人为了他生了长子朱由校。
不过,他却并不喜欢王才人,他宠爱人称“西李”的李选侍,他有两个选侍都姓李,人称“东李”的李选侍负责抚养他的次子朱由检,“西李”生了个女儿,并没有生儿子,故而,她对王才人份外嫉恨,不许王才人和朱常洛经常见面,又派宫女和太监监视王才人。
李进忠因为年轻的时候学过厨,在兄弟魏朝的大力举荐下,王安派他前去负责王才人的膳食,在当时,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太子朱常洛地位不稳,皇太孙朱由校自然也被人看低了一眼,因为“西李”的缘故,朱由校并没有专门的老师来教他读书,那些侍候他的内侍也极不尽心,在这些人中,也只有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乃是真心对他,等李进忠来了之后,他又多了一个对他不错的人。
李进忠没有因为王才人和朱由校受到冷落而别起心思,相反,他做起事情来比以前更加勤勉,除了将王才人的膳食处理妥当,还时常陪朱由校玩耍,给他讲宫外的民间故事,陪他做木工活,这些不是他的分内事,他坐起来依然毫无怨言。
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打算,所以才刻意接近朱由校吗?
有这样的缘由,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缘由,甚至,它并不是主要的缘由。
万历皇帝仍然健在,不过五十余岁,太子朱常洛也不过三十多岁,要等到皇长孙朱由校登基为帝,除非黄河变清。
这便是那些内侍在底下的悄悄话。
李进忠没有少听这样的对话,他也认为那样的话有道理,不过,他仍然勤勤恳恳地服侍王才人和朱由校母子,之所以如此,无非心生怜悯罢了。
怜悯!
是的,就是怜悯!也许没有人相信,然而,李进忠自己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过了今夜,这份怜悯或许会更加丰富吧?
李进忠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长长地叹了叹气,迈开脚步,出了院门,沿着走廊急急地向前行去。
王才人已经病了好几天了,这几日,基本上滴水未沾,颗米未进,一直在用人参汤吊命,看这情况,过不了今夜了吧?
朱常洛今夜留宿在“西李”那里,王才人病倒之后,他只来看过一眼,随后就再也没有来了,李进忠刚才麻着胆子派人往“西李”那边去给朱常洛报信,说是王才人恐怕过不了今晚了,然而,他得到的回复只是淡淡的一句,知道了!
其实,在这样做的时候,李进忠颇有些提心吊胆,他生怕惹朱常洛不快,朱常洛虽然并没有太子应有的地位和尊严,不过,要弄死他李进忠,不比踩死一个蚂蚁困难多少。
一边尽量放轻脚步,一边尽量加快速度,李进忠低着头,心中暗自庆幸不已,若是能让他重新再选择一次,或许他不会再这样做了吧?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究竟是怎样了,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要知道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是他这个奴才可以插手的!
王才人病倒之后,李进忠也就忙的不可开交,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刚刚才抽空回屋小睡了半个时辰,然后,被随身的小太监叫醒,这又急匆匆地赶往王才人的居所。
也不知道杨澜现在的情况怎样?菊花馆的那批刺客没有杀了自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些天,他又忙着服侍王才人,根本没有时间去追查那批刺客,如果,那些刺客查到了杨澜的身份,事情就糟糕了!
就算有多着急,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啊!
只能寄望老天爷保佑了,希望那批人寻不到杨澜的踪迹,希望自家的乖孙能够平安无事吧!
不多会,李进忠便来到了王才人的住所前,这是一间不大的宫室,有几个内侍站在宫门前,这几天,大家都累坏了,有的内侍站在那里,靠着柱子就进入了梦乡。
李进忠轻咳了一声。
有人瞧见了李进忠,忙把身边的同伴叫醒,对于这些低级内侍,李进忠并不怎么刻薄,他也是从下面爬上来的,自然知道底下人的辛苦,只要不是很过分,他都不会说什么。
“怎么啦?”
李进忠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不过,领头的那个内侍非常机灵,他上前一步,在李进忠耳边轻声说道。
“大爷,小主子进去许久了,一直没有出来。”
李进忠点点头,由于起得很急,他的衣衫有些凌乱,有几颗扣子甚至扣错了,他正准备整理衣衫,将扣子重新扣过,手放在扣子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会,他放下手,就这样衣衫不整地往里面行去。
就在他刚要进屋时,一个中年宫女从里面行了出来。
那中年宫女的相貌普通,身材比较丰腴,一张鹅蛋脸,显出了几分富态,如今,在她的脸上挂着悲戚的神色,只是,无论怎么看,这悲戚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这人便是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一个本该在朱由校断奶就送出宫,却因为某些缘由留下来的民妇。
在宫内,太监和宫女有时候会成为假夫妻,称之为对食,客氏对食的对象正是李进忠的结义兄弟魏朝,再加上两人都服侍朱由校,因此,彼此之间非常熟悉。
客氏朝李进忠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两人交错而过,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李进忠和客氏的身子在交错的时候摩擦在了一起,李进忠的心激灵了一下,想要避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故意往那边挤了挤,这样做的时候,他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
当李进忠跨入殿内后,那笑容迅速在脸上消散,一股怎么也掩饰不了悲戚浮现在脸上,他的双眼隐含泪光,一边抽动着鼻头,一边弯着腰,小步向前行去。
一帘轻纱形成了一道屏风,将里间和外屋隔离开来,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跪在轻纱前,他身着黄色的袍子,袍子很宽大,笼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子显得更为瘦弱,从背后看上去,显得格外的无助。
“嚓!”
夜空中,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白光照射进屋,随即,天空传来一声巨响,宫殿似乎都抖动了一下,李进忠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往后退了半步。
跪在地上那人正是皇长孙朱由校,他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面容稚嫩,非常的苍白,就像涂了许多白粉一般,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目光毫无焦点,闪电也好,炸雷也好,似乎对他都没有影响,他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纹丝不动。
突然,从轻纱后传来了一阵哭泣声,哭泣声最初显得低沉,随后,渐渐拔高,两个宫女从里面转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她们来到了外间,跪在了仍然跪在地上的朱由校身前,泣不成声。
朱由校长叹一声,缓缓起身,掀开布帘,行了进去,不多会,从里面传来一声悲凉的叹息。
“你们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