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由北向南从张秋镇穿过,永济渠由西向东也从张秋镇穿过,两条人工筑成的河流在此地交汇,张秋镇也就成了繁荣的交通要冲,南北货物集散转运之地,在这里,商贾云集,来来往往,如云聚散。
南有苏杭,北有临张,张秋镇也就有了江北小苏州的称号。
张秋镇有两个码头,一个码头在运河南岸,经由京杭大运河航行的船只大多泊在此处,另一个码头则在镇西,永济渠北岸,若是经由永济渠往东西两个方向航行的船只则大多泊于此处。
七月十日,辰时。
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水面上漾起一层红霞,张秋镇西的那个码头上,便已经热闹了起来,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水。
苦力们大声吆喝着,喊着号子经由跳板搬运货物,大概有十来艘货船在进行上货,这些是通往向东前往济南府的大客商的船只,它们由杭州而来,把南货北运,经由大运河抵达张秋镇,昨天歇息一晚之后,今日再启程,经由永济渠前往济南府。
码头分为客运和货运两个区域,货运码头这边人山人海,客运码头那边却冷冷清清,并没有几个人影。
今日,往济南府的客船已经驶出了,现在,仍然泊在码头上的是西行前往范县的客船。
这是一艘乌蓬大船,有着两层船舱,能够载数十人,然而,不知道今日是怎的,这客船上的客人却不多,只有十多人,大多为精壮汉子,他们彼此分为几个小团体,相互用乡音交谈。听上去,似乎是手艺人,好像是范县有位原籍张秋镇的大官人要修建庄园,这些人是那个大官人的同乡,他们都是大官人招募而来的帮工。
明朝限制百姓离开土地,所以。要想出境必须当地官府开出路引,就像后世改革开放前期那般,若你去深圳,需要当地政府开一个边境证,不然,无法入境,那个特区便像是国中之国一般。
这个比喻有些不合适,不过,大意是如此。
基本上。能够离开乡土。四处游历地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游学地士子。只要中了秀才。便可以无须路引四处游学了。另一种则是行商地商贾。这些事商人从事南北贸易。沟通有无。自然需要四处游走。不过。他们和那些游学地士子不同。他们事先必定要准备好路引。
张秋镇是交通要冲。码头上自然有检查路引地衙役。两个四十多岁地老家伙精神萎靡不振地坐在客运码头地大门前。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和货运码头相比。客运码头地油水自然少了许多。自然很难让这两个老家伙打起精神来。就在他们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之际。有两个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头前一人身着儒衫。头戴纶巾。手拿一柄折扇。腰间别着一把有着华丽剑鞘地佩剑。他五官极其精致。双眼灵动有神。双眉如剑。直插两鬓。鼻唇之间。两道极其秀气地八字胡如燕子尾巴一般飞了起来。给人一种非常奇特地感觉。
何谓奇特呢?
这么说吧。他地相貌本该给人一种风流倜傥地感觉。就是那种家中富贵。没事便四处游历地贵公子;然而。直插双鬓地剑眉。腰间地佩剑。行走地姿态却又给了人一种英气勃勃地感觉;这两种感觉综合起来。似乎不矛盾。但是。虽然他脸上地皮肤有些黝黑。这黑色却显得不怎么自然。无法掩盖他那比女孩还要漂亮地五官。如此精致地五官。带给常人地却是一种惊艳地感觉。
这三种感觉夹杂在一起,在一般人眼中,便显得有些奇特了。
跟在那个书生后面的书童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他的肤色极其的白皙,不是那种面无人色的苍白,而是白嫩中透着粉红,吹弹即破,让那些老大妈见到之后,恨不得使劲拧上两下的那种。
书童的五官也长得不错,就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虽然是书童,虽然背着一个小小地书篓子,他身上的衣衫却也是丝绸所织。
那两个衙役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主仆二人应该是大富人家的公子,闲着没事干喜欢四处乱跑的无聊人,本来,今天是一个好机会,这种公子哥不涉世事,对银钱的态度满不在乎,若是服侍得好,打赏是免不了的,要是打探出来,对方身后没有什么强悍的背景,家世只是富,而没有贵,和水上的那些兄弟打个招呼,说不定还能发一笔横财。
可惜了!
两个人心中一起发出了叹息,就像彼此都听到对方的叹息声一般,两人面带遗憾之色,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两位差大哥,请问,前往范县地客船是不是在这个码头上?”
书童没有说话,发话的人乃是位于前方的公子,那公子的声音清脆中带着沙哑,听上去,很不和谐。
两个衙役颇有几分诧异。
原本以为对方是不涉世事的公子哥,这样的人,一向眼高于顶,根本就懒得和他们这样的人说话,一切都交由下人交涉,更不要说,还这般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说话,居然,带了一个请字。
这两个老家伙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位公子爷!”
其中一个衙役站起身,满脸带笑地对那个公子哥抱了抱拳,躬身说道。
“有些不巧啊!前往范县的客船好像是被某人包了下来,今日上午应该已经没有了,要往范县,午时过后应该有一班,公子爷,可以搭乘那般客船?”
“是吗?”
那个公子哥蹙了蹙眉,这个表情说不出地潇洒和好看,两个衙役差点出神了,若对方是女子,恐怕他们天南地北都找不到了。
“两位差大哥。我们有急事前往范县,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上了码头之后,去和包船地人打个商量,看他们能不能将我们两人捎带上?”
“这个!”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他们没有理由阻止对方这样做,但是,若是让这两人上了那条船,之后,要是因为他们误了事情,那该如何是好?
这时,在他们附近有个在码头上溜达的家伙朝那两个衙役使了个眼色,刚才,他一直在旁。自然听清楚了那个公子哥和衙役地交谈。
两个衙役都看到了这个人使的眼色,其中一个叹了叹气,一丝不忍从他脸上一掠而过。笑容紧随其后。
“既然如此,公子爷,请让小的看看您老人家的路引吧?”
“这是自然!”
那个公子哥笑了笑,这笑容同样让两个衙役一阵迷乱,一个男的笑得这么好看,未免也太妖孽了一些吧?
那个公子哥递上来的不是路引,而是一个举人地证明文书,以及一个游学的证明,在那份举人文书的上面。写着那个公子哥的来历,他是京师人氏。
从京城来的?
又是个举人,多半是什么钟鼎之家的公子爷,若是丢了性命在这永济渠上,千万不要生起什么波澜啊!
两个衙役按下这种没来由地担心,将主仆二人放了过去。
那两人刚刚过去,来到客船前,和船主以及包船的那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交涉了几句,便踏上跳板上了船。
就在他们上船的同时。杨澜一行来到了这个码头。
按照惯例,两个衙役自然上前来查探路引,杨澜让杨凌将随身的官身证明文件拿了出来,递交给那两个衙役。
“原来是县尊大人,小的们失礼了!”
两个衙役见了这文书之后,立刻大惊失色,慌忙跪倒在杨澜身前。
“起身吧!”
杨澜举起手,示意那两个人起身,随后。淡淡地问道。
“往范县去的客船泊在此处吗?”
“禀大人。那客船正泊在此处,下一刻便要启程了。大人若要乘船,请往里行!”
说罢,一个衙役便屁颠颠的在头前带路,把杨澜一行引到了客船前,这时,杨澜告诫那人,叫他不要提及自己的身份,那个衙役连连点头应是,随后,在衙役和船主以及那个包船运送工匠地管事交涉下,杨澜一行很顺利地上了客船。
他们上船之后,缆绳便解开了,跳板也收了起来,客船徐徐离开码头,慢慢提升速度,沿着永济渠河道向西而行。
上了客船,杨澜一行便和先前上船的那主仆两人聚在一起。
既然是同坐一条船,双方自然要认识一二,其实,不需要自我介绍,杨澜认识对面的主仆二人,那主仆二人也认识杨澜。
这主仆二人便是祝无双和她地婢女秀儿。
在杨澜看来,祝无双懂得的化妆术只是皮毛。
虽然,她故意弄黑了自己的肤色,甚至,还在鼻子下方加了两条陆小凤似的胡子,同时,故意加粗了眉毛,让它变得笔直如剑,然而,她舍不得将自己的五官弄丑,有着如此漂亮精致五官的男人,这世界上委实不多啊!
杨澜的眼光极其的犀利,祝无双这副装扮又怎么瞒得过他。
何况,那个秀儿根本就没有化妆,只是换了男童的打扮罢了,再加上,她注视杨澜地时候,目光还是恶狠狠的,丝毫都不懂得掩饰,如此,杨澜都还不能发现这主仆两人的身份,他也就辜负了穿越者的声名了。
只是,这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巧合?
或许只有天生脑残的人才相信这是巧合吧?
杨澜认为,祝无双之所以出现在此,必定和自己有关,可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这位女侠呢?
这么看来,当初祝无双和舒小婉亲近,结为闺中蜜友,也是为了接近自己了?
莫非是看上了自己?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被杨澜当做笑话在心头闪了一闪,他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能够得到眼前这个美女的青睐。甚至不远千里而来跟随自己,对方掩藏身份靠近自己身边,必定带着某种目的,只是,这个目的是什么?
暂时,杨澜还不知道而已!
看来。当初认为对方是江湖侠女地判断应该有一定的问题,这个祝无双在青楼内玩什么才子佳人的游戏,并非脑残所致,而是像最初自己的判断一样,她是有所图谋地!
原本,杨澜以为对方会隐藏身份,然而,他的判断出了差错。
“状元公,居然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巧啊!”
见到杨澜,祝无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你是?”
杨澜脸上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假装不认识祝无双。如果不算上那天黑夜两人的交锋,在别的时间段,杨澜还真地没有和祝无双打过照面。
就算是在婚礼那天,杨澜作为新郎在外敬酒地时候,也因为避嫌的原因,没有到女客那一桌去敬酒,祝无双便在女客地那一桌上坐着。
“我是祝无双!”
“祝无双?”
杨澜额头上的皱纹深了一分,就像是在绞尽脑汁回想一般。
“不知道贵夫人有没有向你提及过小女子,我是贵夫人的好友。你们成亲那日,我也到过婚礼现场,远远地看见过你!”
“哦!”
杨澜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是姑娘你!小婉曾经多次向我提及姑娘,说你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朋友,来到京城后,我事情繁忙,多亏你这个手帕交在她身边,说起来。杨某应该多多感谢祝姑娘才是!”
说罢,杨澜疑惑地瞧了祝无双一眼。
“只是,祝姑娘你怎么这般打扮?为何出现在此?”
祝无双脸上露出黯然的神情,虽然,脸上涂得黑黑的,又是男装打扮,她这个神情仍然楚楚可怜,颇让人心动。
“一言难尽啊!”
杨澜忙说道。
“如果不方便对人说,祝姑娘。就当刚才我没有问过吧?”
祝无双笑了笑。说道。
“事无不可对人言,只是一些比较烦心地事情罢了。旅途寂寞,说出来打发时间也好!如果,状元公还想知道的话?”
杨澜笑了笑,故作不快地说道。
“祝姑娘是小婉的好友,不用叫我状元公这般见外吧?要是你愿意地话,便叫我杨大哥吧?或者叫我凤梧也行!”
祝无双点点头,爽朗地说道。
“那我就叫你杨大哥了,杨大哥也不用一口一口祝姑娘地称呼我,叫我无双就行了,呵呵,大家都不用见外了!”
“如此甚好!”
杨澜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至于他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便只有天知道了!
祝无双之所以做那种打扮,自然是因为方便出行,两个女人出门在外,终究是不方便,做男装打扮,无疑好了许多。
至于,她之所以离开京城,出现在这里,的确是一个老长老长的故事,说起来,真有一匹布那样长,至少,等她讲清楚这个故事之后,时间起码过去了一个时辰。
对于自己为什么会离开京城,出现在这里,祝无双对杨澜的说辞有真有假。
方文痴恋祝无双已经是京师街知巷闻的事情,当初,他发下誓言,若是中了一甲,便用大红花轿来迎娶祝无双过门。
天从人愿,在殿试的时候,方文高中了第二名探花,仅仅屈居杨澜之下,不过,终究还是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殿试完毕之后,方文便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向家中父老提出要求,希望能够迎娶祝无双,用大红花轿娶他过门,明媒正娶,迎她为正室。
方家是钟鼎之家,世代富贵,祝无双虽然是有名地才女,然而,她栖身青楼,与妓女为伍,这样的女子,方家怎么能接纳为正室,于是,方文的请求遭到了父亲的拒绝。
为了防止方文离家出走和祝无双私奔,他的父亲甚至将他软禁在了他的那个小院里面。
后来,方从哲需要方文出面从杨澜那里要回他写给杨的信,便把方文放了出来,承诺支持方文迎娶祝无双。
同时,方从哲派了心腹手下赶往无双楼,逼迫祝无双,让她不得嫁给方文,若是方文上门求亲,务必要拒绝,否则,让祝无双后果自负。
祝无双本来就不想嫁给方文,之所以引诱方文,无非是她那个义父的吩咐,她那个义父对方从哲非常不满,当初,东林党在党争中失败,叶向高不得不卸掉首辅的官职时,祝无双地义父认为方从哲性情温和,做人不强势,就算让他上台,东林党也不算全盘皆输,故而,通过一些利益交换,他支持方从哲取代叶向高为首辅大臣。
谁知道,上台没有多久,方从哲便脱离了东林党的影响,处处站在皇帝这边,暗中为浙党,齐党说话,最后,在祝无双的义父看来,方从哲已经站在东林党的对立面了,凡是东林党的政见,在方从哲的内阁那里就通不过。
方文是方家的千里驹,方文的那一辈,能够成才的也就是方文一人,出于私人怨恨,祝无双地义父要求祝无双勾引方文,然后抛弃他,让他伤心欲绝,就此一蹶不振,不复再有作为。
当然,这个理由他是不会告诉祝无双地,从他嘴中出来的,乃是义正言辞地一套。
祝无双终究没有辜负她的义父的信任,当方文向她求亲的时候,她拒绝了方文,等方文伤心欲绝,不晓得究竟是为什么的时候,她在通过其他人告诉了方文方家派人胁迫她,不准她与他见面的消息。
最终,方文爆发了,和家里彻底翻了脸,甚至弃官出走,想要和祝无双私奔,远走高飞。
目的已经达到了,祝无双自然不会留在京城,于是,便南下前往范县她一个远方亲戚那里去了,所以,出现在这里。
这个远房亲戚其实是别人假扮的,祝无双之所以出现在在杨澜身边,是得到了义父的指令,义父让她潜伏在杨澜身旁,探听杨澜的虚实底细,然后,伺机而动。
就在杨澜和祝无双,秀儿和薇薇交谈甚欢的时候,船身突然一阵猛烈的震动,人们一阵摇晃,差点跌倒。
一个水手模样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各位客官,不要慌乱,客船搁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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