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县是一座小县城,就在永济渠岸边。
七月十日,申时。
范县南城外的码头上,原本还算热闹的码头如今依然热闹,原本非常杂乱的场面现在却很是秩序井然,三三两两的衙役在码头上来回走动,上下行的客货船泊上码头,都被引水员引到了码头的两侧停泊,码头的中间,露出了很大的一个空间,在那里,聚集着更多的衙役。
申时,太阳仍然当空。
五月的阳光虽然还算不得酷热无比,却也算是热力逼人了,在北地,因为气候干燥的缘故,就算是在盛夏,只要你在阴凉处,却也算不上酷暑难耐,然而,若是你长时间的待在阳光暴晒下,就算是在五月,却也不怎么能熬得住,体质稍微差一些的话,恐怕会直接晕死过去。
范县县丞李长全便是这样一个体质虚弱的人。
今年三十五岁的他,身材不高,用后世的标准来看,应该算是极度残废吧,也就一米五左右,但是,他的体重却极其惊人,应该有两百来斤,官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绷在身体上一般,远远看过去,便是圆圆的一个木桶状的物事,看他走动不像是行走,到像是在滚动一般。
当然,一般情况下,能躺着李长全是不会坐着的,能够坐着他不会站着,能够站着自然是不会走动的!
码头的一个空地上,已经搭好了一个木棚,李长全就坐在木棚下,身下是一把木椅子,他几乎是塞在了椅子内,稍一挪动,椅子便嘎嘎作响,让人听了这声音异常担心,生怕他将椅子坐垮,摔倒在地。
头上有木棚遮住阳光。加上从河面吹来的阵阵凉风,棚下也算阴凉。
然而,李长全仍然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苍白而胖得仿佛浮肿了一般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一点一点滑落。他不停地伸出手,用手中的手绢将汗水拭去,一来二去,那手绢便被汗水濡湿了,一连换了好几张。
“究竟是怎么回事。知县大人为什么还没有到?吴大人。是不是你地情报有误啊!”
李长全热得心慌。说话地语气便不怎么好。他发火地目标是坐在他身边地范县巡检吴正生。
按照大明朝官场地品级。县丞乃是知县地副手。为正八品。俸禄月收入6.5石。巡检为从九品。俸禄月收入5石。算是县丞地下属。
虽然。巡检地品级比县丞要低。但是。有时候。在某个县。若是知县大人强势。作为副手地县丞基本上只是一个摆设。就算是巡检也不会听从他地命令。但是。在范县。县丞李长全地能量远比知县大人强悍。所以。他对巡检吴正生地问话语气就像是在责问一个下人一般。而吴正生不但没有生气。脸上堆着笑。用一种谄媚地语气回答道。
“大人。下官地情报没有误。下官安排在聊城。以及张秋镇地下属们地确探明白了新知县地行踪。他们是在辰时在张秋镇上地客船。小地们是从张秋镇快马加鞭沿着小路赶来报地信。算算时间。应该是这个时候到达!”
“是吗?”
李长全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大人,下官已经派手下乘小船往张秋镇方向沿河查探去了,应该很快便有回音的!”
吴正生擦了擦额头地汗水。有些紧张地说道。
“哼!”
李长全再次冷哼了一声。皱着眉头,摇摇头。大声咒骂道。
“妈的,这鬼天气真是反常,入冬冷得要命,入夏热得要命,这贼老天,不晓得在干什么?真他妈的是个王八蛋!”
“大公子,让小的帮你摇摇扇吧?”
坐在李长全另外一侧的典史李平一脸谄媚地笑着。
李长全有些困难地扭动脖颈,扭转头,意味深长地瞧了李平一眼,一边摇头,一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李平,你小子现在也算是有着职位的人了,虽然不入流,走在大街上,范县的那些百姓们对你这样也算是熟悉,你他妈的不再是我李长全地随从了,有点出息好不好?”
“是!是!”
李平不停地点着头,就像捣蒜一般,随后,他说道。
“大公子啊,小的虽然已经披着这身官袍,不过,不管小的怎么改变,至始至终都是公子爷的随从,都是小时候那个随在公子爷身边端茶倒水的小厮,若是当上了这个小官,便失去了侍候公子爷的机会,那么,小的宁愿不做这个小官,也要留在公子爷身边,尽一尽孝心!”
“哈哈!”
李长全大笑起来,很明显,李平这个马屁拍准了地方,让他分外舒畅。
“你这小子,嘴巴还是这么甜!好!好!既然,你小子想尽孝心,你老子我也不能断了你这念想吧?”
李长全的话音一落,李平忙点头哈腰连声称是,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公子爷的恩典和慈悲。
随后,他从身后地左右随从那里拿来谅扇,站起身,屁颠颠地站在李长全身后,为他轻轻摇起扇子来。
一边摇,一边还小心地问道,风速合适与否。
木棚中,分为两个阵营,一边是以县丞李长全为核心,像巡检吴正生,典史李平等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他身旁,就像众星拱月一般。
而在木棚的另一侧,范县的主薄辜青松则孤零零地站着。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远眺河面,实际上,他的眼角余光一直冷冷地落在李长全等人身上,这目光中,非常强烈地流露出一缕不屑之情。
“跳梁小丑!”
瞧见李平不亦乐乎地为李长全打着扇,以及吴正生等人围着李长全小丑一般献媚拍马的表演,辜青松冷冷地哼了一声。
像吴正生,李平等范县的官员之所以会像仆人侍候主人一样对待李长全。这其中,自然不无理由。
李长全是范县本地人,他出身的李家乃是范县当地头一号的大族,范县地大部分土地都属于李家,李家人说地话,在范县比圣旨的威力还要强上几分。毕竟,大部分范县人都靠着李家地产业为生。
李长全的这个县丞职位并没有沿着正途而来。
虽然,他的父亲李大官人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请了很多有学问地先生来教他读书识字,希望他能通过科举进入官场,为李家光宗耀祖。
不过,李长全不是读书的料子,他的脾性顽劣无比,等他成年之后,依然一事无成。连秀才都没有考中。
后来,他父亲使了许多银子,通过一些后门为他捐了一个监生。
在洪武年间。监生也是可以直接做官的,但是,到了中后期之后,监生直接做官的情况便越来越也少了。
是越来越少,并非完全不可能。
俗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
李长全的父亲又是大把大把银子撒了下去,再加上,李家在官场上原本就有些人脉,李长全这个不通诗文。只是略懂文墨的家伙也顺利地进入了官场,担任范县的巡检一职。
一年不到,他父亲再打通了一些关节,李长全便挤走了外地人的县丞,当上了县丞大人。
后来,原来地范县知县离任,换了一个进士出身的新知县前来。
那个进士出身的新知县文采非凡,写地诗词曾经得到过东林大佬李三才的赞赏,一笔好字。文章也写得很不错,在士林中也算薄有声名,乃是东林党中少有的年轻俊杰。
不过,这个年轻俊杰对于政务的处理方式便不敢恭维了。
他喜欢揽权,来到范县之后,立刻将处理公文的权力从李长全手中抢了过来,这家伙有着强悍的背景,李长全进入官场也不过两年多一点,还不敢违抗上官的意愿。于是。他没有反抗,非常恭顺地交出了手中的权力。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李长全发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那家伙虽然文采非凡,然而,处理政务可不像是吟诗作对,那家伙将权力从李三才那里夺过来之后,便把这权力交给了他地师爷,一应事务皆让他这个师爷处理。
那个师爷是知县大人上任时带来的,算是那人的心腹。
这师爷处理公文有一套,徇私舞弊,讨要黑钱也很有一套,最初,李长全自然任其施为,随后,找了一个机会,抓住了那个师爷的把柄,以此来要挟那个师爷。
那个师爷是外地人,虽然有知县大人撑腰,但是,要和财雄势大的本地人李长全斗,且在自己的把柄被抓的情况下,基本上不怎么现实,于是,他选择了退缩,在暗地里将权力又交给了李长全。
他对每一件公文的处理,对每一个县衙人事的调动都要先给李长全过目,得到了李长全地同意之后,才能实施。
这样一来,李长全大肆在县衙内安排他的人,除了极少数职位之外,县衙的大小官吏皆换成了李长全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那个知县便被架空了,再后来,那个进士出身的知县大人,那个瞧不起捐官出身的李长全的风流才子,他的命令根本就出不了自己的内堂。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这一点。
最初,他也非常愤怒,想了一些法子想把权力夺回来,不过,这些可笑地伎俩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并且,这种苍蝇似地的骚扰让李长全感到非常好笑和不耐烦,他干脆使了一些法子,教训了一下那个知县大人。
他使得法子很无赖,但是很有效。
他让他地人威胁县内的那些商户,让那些人不准卖东西给知县大人的人,不管是一针一线,还是一颗米,一棵菜……
迫于他的淫威,那些商户不敢不从,如此。那个知县大人顿时发现自己陷入了人民战争之中,四面楚歌。
最终,他只能被迫向李长全妥协,任由李长全这个县丞履行他这个知县大人的职务,他就四处游玩,和当地的文人才子吟诗作对。游览山水,任期满了之后,打通了吏部的门路,调离了范县。
如此,李长全在范县地根基便牢不可破了,以后,又来了好几任知县,这些知县,有的人是久经宦海的老鸟。有的是有着满腔雄心壮志的新锐士子,然而,不管他们是哪种人。在和李长全的斗争中都败下阵来,最终,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些人自然不好将自己地失败和无能四处宣扬,若是让其他那些沿科举正途出身做官的人知道他们斗不过一个捐官出身的乡巴佬,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不但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得到的恐怕只有嘲笑和羞辱。
所以,李长全这个县丞当得是稳如泰山。
不过,他还是有一些遗憾。虽然,他是实际上的范县知县,但是,他却始终无法名正言顺,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所以,始终过不了吏部那一关,就算他父亲财雄势大,也买不通整个吏部啊!
就连同进士出身的人都被那些进士及第的家伙视为如夫人。像李长全这样捐官出身地家伙在那些人眼中,更是不堪入目。
所以,县丞这个职位已经是李长全在大明官场能够爬到的最高点了。
钻营了好多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李长全终于明白了这个事实,这事实让他极其愤慨,对那些腐儒书生,他极其不忿,他绝对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不如那些人。为什么自己能力超过那些人。却要屈居那些人之下,这让他非常地不服气。
这不忿让他的行事变得有些偏激了。每当有新知县来范县上任,只要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他总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作弄那个人,那些阴损的办法虽然不会给新知县带来什么巨大的伤害,但是,总是让对方很狼狈,心理上,感到了极大的羞辱,在任上度日如年。
虽然,李长全在范县县衙可以做到一手遮天了,但是,在范县,还是有着不同的声音存在的。
这人便是主薄辜青松。辜青松也是范县本地人,辜家在范县算是诗书世家,每一代都有人中举人或是进士,最起码也是一个秀才老爷,辜家地先祖中也有一位官至五品大员,所以,虽然,辜家在范县没有李家这般财雄势大,却也不容小觑。
若非万不得已,李家也不会去招惹辜家。
当然,要是事不关己,辜家也不会去得罪李家。
辜青松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中了举人,第二年,他正准备上京赶考,这时,他的父亲去世了,因为要给父亲守孝,他也就放弃了上京赶考的打算。
辜青松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子,父亲虽然去世了,家中还有高堂,他是一个非常有孝心的人,不希望因为所谓前程而失去了尽孝心的机会,所以,他干脆放弃了上京赶考的打算,打算出来谋一个差事,就在范县本地。
辜青松的父亲曾经中过进士,当过几任知县,也算是有一些人脉,辜青松的一个父执辈在北直隶布政使衙门做事,也算是说得上话地人,于是,在这个父执的帮助下,辜青松以举人身份出仕,当上了范县的主薄。
因为是举人身份,那些进士出身的父母官不怎么看得起辜青松,这让辜青松和李长全有些同仇敌忾,当李长全对付那些家伙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戏,绝不插手。当是,辜青松毕竟的饱读诗书的人,他同样看不起粗俗不堪的李长全,不过,因为是范县本地人,他晓得李长全的势力强大,再加上,他任这个主薄,只是为了留在范县,方便照顾老母亲,对于权位并不怎么看重,所以,他也没有和李长全争夺权力地意思。
因为没有利益冲突,两人虽然见面之后只是点点头,虽然是同僚,却从不在同一个公众场合出现,迎来送往更是一点没有,相互之间却也没有发生激烈地冲突和交锋,李长全虽然读书不多,却也不是那种喜欢四处生事蠢货,他做事情还是有些分寸的,没有利益地事情不会做,所以,两人虽然互相看不过眼,却也能和平相处。
因此,两人虽然在码头上等候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同在一个木棚下,却隔得老远,泾渭分明。
“听说,那个新知县是状元郎,状元哦!那是天上最大的一颗文曲星下凡,李大人,我们原来的那一套还有用么?”
“我呸!”
李长全差点啐了说话那人一
“什么文曲星?那些家伙,算得了什么?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只要是书生,都像对面那个……”
说到这里,李长全朝辜青松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有什么用的,只能站在那里摆姿势!”
说罢,他哈哈笑了起来,其他那些人也同样笑了起来。
“我说,那个状元郎这么久没有到,是不是客船翻了啊!现在,多半在水晶宫当龙王爷的女婿去了!”
“哈哈!”
其他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在人群中,有一个人同样在大笑着,他心中却说了一句话,你他妈的,还真被你说准了,那个状元郎多半已经成为了水鬼了!
就在那人在心中低语的时候,杨澜一行穿着农家的衣衫,乘着一辆破烂的老牛车,从范县的北门沿陆路进入了范县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