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之颜

目录:探虚陵(GL盗墓)| 作者:君sola| 类别:历史军事

    廊道里不时有些醉酒的男子搂着姑娘经过,醉眼迷迷糊糊朝我这边望来,熏人的酒气弥漫开来,呛着我的口鼻。我暗暗皱着眉头,尽量避得远些,偶尔一两个阁子里俏丽的姑娘从廊道那头盈盈走来,又皆掩着嘴嘻嘻从我身边擦过,仅余下几抹旖旎入骨的香。

    每间厢房前都挑着暧昧的红灯笼,淡淡红影碎了一地,一路向前铺陈过去,望不到尽头。所谓风月之地,全然是那蚀骨的毒药,那些莺歌燕语,层层叠叠地自厢房中传来,惹得我脚步更为匆匆。方才被雨霖婞这么一闹,心还是乱的,恨不得内里空空,不再思量,也可不再叫那些陌生的藤蔓从身体里伸出,兀自缠了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男子与女子,这风月阁,莫若最好的见证。

    可这女子与女子?!

    正心烦意乱之中,迎面摇摇摆摆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壮硕,约莫醉得狠了连脚步都有些虚浮,正是先前那粗莽汉子何老乌,另一个面色阴郁的男子扶了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番,瞧得我心生寒意。

    那何老乌见了我,恍恍惚惚甩开旁边男子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嘴里咕哝道:“哟,是小白脸你啊,怎么不去。。。寻。。寻个姑娘,一个。。一个人在这逛,不。。不怕嘴里淡出鸟来?”

    我尴尬道:“房里憋得慌,出来吹吹风。”

    何老乌眼珠子一转,忽然伸出粗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肩,哈哈大笑:“房里。。房里憋得慌?好小子,有意思,也不知道哪家倒霉。。姑娘在你房里,可怜。。得紧啊!”

    我暗自叹气,这汉子说话,怎这般不检点?原先在厅堂里离得远了我倒未察觉,凑近一接触惊觉这何老乌身上缠着隐隐一股阴瑟,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古旧气息,身旁那如鹰的男子身上寒气更甚,且腰间系着一枚暗黑色的牙齿般物事,仿佛是浸过黑狗血的野兽利齿,顿时心下了然,原来这两人,竟也是干那倒斗的行当。

    那男子扯过何老乌,在他耳边低低道:“三哥,闲事莫扯,我们得赶急走了。”

    何老乌不满地皱眉,甩手道:“急个甚么。。劲?老四你婆婆妈妈怎和个娘们似的?我和这小白脸倒是投缘,说上几句又怎的,再说那地方又不会长腿跑了!”那男子似是很敬他,闭了嘴不再言语,临了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原来是个惹不起的角色,我心里冷哼。

    我向何老乌做个揖,道:“这位哥哥豪气,小弟佩服,便向哥哥打探下,不知这素渊姑娘的溯玉居却是在哪里,我怎么寻也寻不见。”

    何老乌大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说房里憋闷,原来是想着美人!”他脸色忽然沉了下,又嘀咕道:“不过你那戴面具的朋友不是先一亲芳泽去了么?感情你还要跑去横刀夺爱?他们在尽头第二间,啧,还是第一间?奶奶的,记不得了!自己去寻!”言罢挥挥手,由那男子搀扶着,一步三晃地走了,我立在原地,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暗自擦汗,这汉子,嘴里也太过胡说八道。

    我随即沿着廊道一路走下,等到了尽头,抬头见第一间厢房外围雅致,匾额上书“溯玉居”,心念微动,盘桓一二后便欲要叩门。

    我的手辅一抬起,便虚空地僵在空中,门上繁复的花纹似织锦般荡开,仿佛燃烧的火焰,烧灼着我轻举的手腕。

    急忙缩回手,暗暗垂下眼。我是疯了还是傻了,这是在做什么?原本被雨霖婞斗闹,本意是到外边透气,怎地鬼使神差地便到了此处,现下她在里面,本是托了雨霖婞之意为了那柳归葬之事与素渊详询,我这般进去,应是最不识时务。

    叹口气,正欲离去,却听耳边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窈窕人儿从内走了出来,那人比我高些,我躲闪不及,前额微微被冰冷的硬物擦过,那是美玉特有的滑腻冰凉,一碰,凉意似是蔓延至心口。

    “清漪在此何事?”上方淡淡语声裹挟着冷香传来,我急忙后退几步,却撞进她幽邃深深的眸。

    脑中转得几个弯,佯装镇定道:“妖女。。雨霖婞叫我来瞧瞧,现下天色不早了,不知道你消息打探的如何了?”话虽说着,脸却莫名的微微发烫。

    洛神没有回答,一双眸勾着我许久,良久才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下意识探探脸颊,急忙摆手,尴尬道:“方才被雨霖婞拉着多喝了几分薄酒,有些醉了。”

    “可你身上,并无酒味。”

    我暗道要糟,冰块今日怎么盘根问底,无奈道:“其实酒力也不是很过,估摸着来的路上又叫这附近的酒香给熏了。”

    洛神闻言,就这样立在那边,嘴边波澜不惊地噙了一丝弧度,瞧起来却又似笑非笑。

    我被她瞧得不自在,冰块笑起来,一般都没好事,正要另外寻个话题转移过去,却听身后媚生生一个声音笑道:“什么酒那么香啊,光是靠闻便将师师你的脸都熏红了,哪天也叫我尝尝!”

    妖女!我转身,怒瞪回去,却见雨霖婞不知何时到了我身后,笑得直不起腰,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一双水色桃花眼盯着我,里面满是难忍的波澜。

    笑吧,笑吧,当心笑死你这厮。

    我嘴角抽动一下,脸上换上严肃,道:“别闹了,说正事,那素渊姑娘可怎么说?”

    洛神敛了淡笑,换上一贯清冷,接道:“她道那山魈夜游图是她前些日子从一个外族的汉子手上收来的,她向来好画成痴,见了这奇画心下欢喜,只是山魈这种东西邪得紧,从此便缠上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沉吟半响,才道:“起先我还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瞧了那画心里不舒服,后面才想起曾经阅读过关于山魈夜游的卷宗描述,这山魈传言能通人言,性残忍,夜晚出游,若是寻常人不慎遇上,将是要魂飞魄散的。”

    洛神点点头,“清漪说得对极,随后我耽搁这许久,便是教她如何克制此画凶煞。”

    雨霖婞听了蹙起纤眉,摆手道:“说了这么多,怎不说到点子上,尊王那信物你有没有交给人家姑娘?柳归葬那厮后来到底去了哪里?”

    洛神道:“自然,柳归葬,他去了北方的奴马草原。”

    我和雨霖婞同时色变。

    原来董少轻那里得来的藏宝布帛,对奴马草原着重批注还是有缘由的,两位倒斗界的大家,竟然都对北方的这方广袤碧土情有独钟,那一方绿得流油的水土,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眼见天色渐渐暗了,三人拜别素渊,整装回去。我们在颠簸的马车上对奴马草原之事作了寥寥数言,计划了接下来的行程,我撩起车内帘子,远目而去,暮色四合,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房屋建筑间隔着挑起灯,朦胧的光与暮色融合,暗色细网覆盖而下,也不知笼盖了些什么。

    回到尊王府上,雨霖婞与我们分开,以王府贵客身份去尊王那里赴宴详谈今日之事,她带来的墨银谷弟子如今都驻扎在城外,只待她谈判达成便听侯调遣。洛神和雨霖婞追逐这些物事许久,拟定计划是明日动身便前往奴马草原,我如今也是卷了进来,且不说如今与这两人熟稔,舍不得离开,便是算上昆仑和母亲,我断也不能不去奔赴这北方的陌生之地。

    随意用过晚饭,在长丰苑里徜徉一会,便见门口紹景身形走过,手中捧着一个食盒,不住叹气。

    我上前叫住她,紹景转过身来,脸上淡淡愁容,道了声:“师姑娘。”

    我打量着她手中食盒,道:“这是。。。”

    紹景回道:“这是洛大人的,今日我送过去,却发现食盒放在台子上,动也不曾动,只得将它提回来了。”

    我神色微敛,却听紹景解释道原先洛神最不喜与别人共餐,也不愿他人进到她的玉砌园里,下人们便将准备的饭菜拿食盒装了,趁热端过去,洛神自会取了去。只是今日食盒反常地原封不动,紹景不敢进去,只得原路取回。

    我暗忖,她莫非今日累了,早日歇下了?想想却又不是这个理,只得朝紹景道:“紹景姑娘,这食盒便交与我吧,我替洛神送去。”

    紹景道:“这怎好烦劳姑娘,再说,洛大人以前名言不准他人进到园子的。”

    我笑道:“无妨,她的玉砌园,我原是去过几次,不曾有碍。”随即从紹景手中拿过食盒,掂了掂,已然冷了有些许时日。

    紹景微露讶色,道:“洛大人以往可没有这般,她待师姑娘,可真好。”

    我笑了笑,随即提了食盒朝玉砌园方向行去,走到半途,料到这冷掉的饭菜无甚滋味,折返又跑到厨房,向厨房的师傅借了炉灶食材,重新做了几道热腾腾的拿手小菜装入食盒,以往昆仑的饮食全由我侍候,如今材料现成,不多时饭菜便好。

    今夜银月被浮云遮了大半,只余下零零散散几颗星子散在空中,寂寞得很,洛神的玉砌园也似以往般沉寂,几棵杏花树遮遮掩掩躲在阴影中,晶莹花瓣铺了一地,倒是比那细碎的月光明亮几分。

    来到洛神门口,见她的房门虚掩,内里一团漆黑。

    果真睡了么?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屋里不曾掌灯,寂静的只余我的呼吸声。

    “洛神?”我低唤,却不曾有人应答,脚下忽然撞上一个硬物,借着月色望去,竟然是坍塌的桌椅。我心中一惊,放下食盒几步摸到屋子里的烛灯前,点燃了烛,顿时摇曳的昏黄灯色蔓延整间屋子,我瞧见里面桌椅片散,一片狼藉,好似曾经有股可怕的力量,将它们生生碾成了碎片。

    屋里景象越看越是心惊,目光移过去,见床上一个熟悉身影靠着床头,动也不动。我几步过去,见洛神闭着眼,墨发散下,从床沿一直流泻而下,她的唇苍白得可怕,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细瓷般脖颈,脆弱得好似暗夜里随时凋谢的花。

    这副摸样我再熟悉不过,原来洛神她竟是犯病了。她定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间房里,犯了寒疾,难忍的痛楚令她痛不欲生,屋子里的狼藉,便是她难耐苦痛的见证。在楚王妃陵墓,我第一次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宛若掉入无尽的冰冷深渊,只盼来日再无此等遭遇,却不想这平素清冷的女子,隔些时日便要经历一次,又该是怎样的戚伤。

    我叹口气,将那精疲力尽而沉沉睡去的女子扶下躺平,将被衾掩好,掌了灯侧坐在她身边。

    昏黄烛光下,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她,那平日里静如深潭的眸如今闭得紧紧的,我发现她的睫毛原是极长,此时正为替平添了几分娇柔,忽然无端涌起怜惜之情,下意识地伸手在那冰凉的面具上描摹,指尖流转下,带起阵阵酥麻。

    流连间,心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不知现下,我能否看看她的脸。

    我为心中这个想法感到颤抖不已,举着烛灯凑近,伸手轻轻摸到她面具旁的节扣,我知道,只这般轻轻一拨,便能窥得她的容颜,此时连我自己都识不得,自己心里到底是有多渴望。恍惚中想起西域原是有个美丽的女子,久居深闺,她的丈夫只在晚上过来陪她,却从不愿她掌灯,是以女子从未见过她丈夫的容颜。一日晚上那女子再也难耐,举着烛凑近去瞧她丈夫容颜,她丈夫被烛泪滴醒,惊讶地望着她美丽的妻子,随即在破碎的约定中,化作青烟而去。

    我叹惋,不知道我瞧了她容颜,这美好女子会不会同那个传说般,化作青烟,叫我抓也再难抓住。我犹豫着,最终缩回手,心中自嘲道,我这般举动,莫不是那“趁人之危”了?

    不由得得想起前些时日子她在墓里说过的话,“人生的是美是丑,好歹不过是个皮囊,死了化作白骨累累,还有什么可言?”

    化作累累白骨么?我喃喃道,“什么白骨,都作他想,我,只是,只是想瞧你一眼罢了。”抬头时,却对上了一双安静的眸。

    洛神的眸隐在道不明的雾中,定定地锁了我。

    “我。。我可什么都没做!”我连忙挪下身子,离她远些,却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这是不打自招了。

    洛神轻声道:“做些什么?”声音隐隐透着一丝疲惫,随即双手撑床便要起身,我连忙伸手托住她的腰间,将她扶在床头靠好。

    “你现在好些了么?”我不敢瞧她的眼睛,接着道:“我做了些饭食,你权且吃点,还热着呢,吃了身子会暖和些。”

    “我没气力。”洛神瞥我一眼,懒懒道。

    “那,那我喂你吧。”踌躇半响,从旁打开食盒,端出青花瓷汤盅,“先喝点姜片鸡丝粥好了,味道也清淡些。”隔着瓷盅,温热之感透过掌心传来,舀了小勺粥递过去,洛神小口噙了,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接下来,我喂一口,洛神便吃一口,如此往来,粥已去了小半碗,可我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盯着那靠近的唇,握着银勺的手有些发颤,背上早已汗津津的,烧灼得厉害。

    “我好了,多谢清漪。”洛神微微侧头,我见状将汤盅放回食盒,道:“那不要吃些别的什么?芙蓉鱼羹怎样,昆仑她很喜欢吃我做的这道。”

    洛神摇摇头,沉默良久,忽道:“你方才,是想揭我的面具?”

    我脸登时通红,狡辩道:“不曾有的事,天色。。天色不早了,我得回了,饭菜我先放在这里,明日再过来收拾。。。”边说着边起身,恨不得早些离开这突然地窘迫,甫一站起,手却被一抹柔滑冰凉捉住。

    随即她微微欠身,捉了我的手,在我惊讶的目光中将我的手引到她耳边,牵引着我拨散了她面具后的禁锢。

    节扣一松,那冰凉的白玉面具,跌落在床上,接着又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四周仿佛都凝固了,我紧张得无法呼吸,紧接着,在那声响间,见到了人世间最难忘的容颜。

    我曾经多少次在心中,在梦里描绘过她的摸样,都是极美,可如今我才发现,不管何如,那想象的容颜都比不过眼前真实的触动,我再熟悉不过的眼,隐在烛光中,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沉静,烟眉淡淡,鼻梁高挺精致,冰雪之姿,皓玉之容,所有人世间的荣华,都汇集在她身上,增一分则过,减一分则嗟。

    她晶莹的眉心之间一点朱红,宛若美玉中央一点藏血,又好似雪地里一瓣红梅。

    白得洁净,红得妖娆。

    我发现我无法去描摹她的脸,只觉得什么样的苍白语言都造就不了她,能造就得了得,却又都不是她。满室的柔光似乎都围绕在她身上,那烛火散作点点星辰,都环绕着她,她陷在那昏黄的光中,宛若镜花水月般不可摩捉,一触,便要散了。

    我僵立在那,身子仿佛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