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凌南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两个人一起在草丛上打了几个滚。
少年本来干净整齐的仪容,这下变得非常狼狈。
他着恼地看着裴凌南,裴凌南却浑然不觉,扑过来就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想死?”
“谁想死了?!要不是你扑过来,我早就抓到那只金色的蜻蜓了!”少年火大地指着空中。
裴凌南愣住,抬头看了看,果然见到浅金色的一个小不点,正扑腾着透明的小翅膀,扬长而去。
裴凌南愧疚地低下头,少年冷哼一声,正准备爬起来离去。忽然,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走过来,连忙躲到了一旁的大树后面。
裴凌南不解地看着他,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用眼神威胁她。
“裴大人。”阮吟霄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颇有几分猫捉住老鼠的戏谑。
裴凌南正憋着一肚子的火,转身看到阮吟霄,吹胡子瞪眼。
他笑道,“太后赐婚是天大的荣宠。本相看你,好像不是太开心?”
“那是下官自己的事,不用丞相大人操心!”她没好气地说,“不知丞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下官就告辞了。”
阮吟霄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纸,在裴凌南面前晃了晃,“今早本相随手从官吏考核的文书中抽出了一份,恰好是裴大人的。裴大人可还记得自己写过些什么?”
裴凌南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个阴险狡诈的奸相!面上却只恭敬道,“丞相有什么吩咐,直说好了。”
阮吟霄扬了扬嘴角,目光扫过一旁的大树,“眼下确有一件要紧事。皇上已经十二岁了,仍然荒废学业,成天只想着玩乐。太后日理万机,无暇顾及,为了此事很是烦恼伤身。裴大人若是能劝皇上收心,辱骂本相一事,就一笔勾销。”
裴凌南呆住,“可是下官……并没有见过皇上。”
阮吟霄撑开手中的扇子,慢条斯理地说,“本相把这文书寄放在刑部尚书那里。三天之后,如果皇上没有去上书房学习,裴大人就要去刑部受罚。”
见裴凌南低头不回答,他又补了一句,“本相好心提醒你,有位大小姐很是中意沈编修。裴大人若真是在天牢中蹲了几天,估计只能嫁给宁王当四夫人了。”说完,还好心情地笑了两声。
裴凌南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扯下头上的乌沙,马上告老还乡。
阮吟霄走后,少年从大树后面出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喂,凶手,你跟阮吟霄很熟吗?”
“谁跟他熟!”
“总觉得,他对你很特别……”少年看着阮吟霄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裴凌南像斗败的公鸡,转身要走,袖子忽然被扯住了。
她疑惑地回头,少年说,“凶手,你打算就这样走?我的蜻蜓谁来赔?”
“蜻蜓已经飞走了。怎么赔?”
少年狡黠地笑了一下,“带我出宫。”
不久,当裴凌南用尽了坑蒙拐骗的伎俩,把少年带出宫之后,心中开始忐忑不安。看这少年的模样,定是出身显赫。万一在市井里出了什么差池,她一个小官恐怕担待不起。
少年不走繁华大街,专挑破陋小巷,这更让裴凌南心中捏着一把汗。
途中,少年忽然问道,“你觉得当今皇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裴凌南思索了一下回答,“听说很聪明,一岁就能开口说话。”
“那是误传的。”
“我还听说他六岁就能背出大学,还能解释它的意思。”
“闲来无聊打发时光罢了。”
裴凌南又想了想,“大家都认为皇上将来会是一个明君,他只是现在有些贪玩。”
少年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途径一破陋小屋,看到几个身着补丁的小孩子蹲在里面哭。裴凌南进去问了情况才知道,原来一直在这里教书的老夫子病逝了。这些穷孩子交不起学堂里的学费,从此没有书读了。
裴凌南心中难过,刚想安慰这些孩子几句,谁料少年突然呵斥道,“别哭了!读书有什么用?”
几个小孩受了惊吓,愣怔一瞬,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裴凌南无奈地看了少年一眼。
沈流光路过小屋,看到裴凌南正手忙脚乱地安慰几个孩子,就在外面打招呼,“凌南,你怎么在这儿?”
裴凌南看到他,松了口气,“流光!快进来帮忙!”
沈流光甫一看见屋中那个贵气逼人的少年,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但他佯装不知,问裴凌南,“这位是……?”
少年自己说,“我姓叶。”
沈流光见礼,“叶小公子,在下沈流光。”
“流光,这些孩子的先生过世了,我看他们可怜,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裴凌南为难地说,“我的俸禄微薄,恐怕供不起这么多个孩子上学,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沈流光温柔地笑道,“反正我清闲,我来教他们好了。”
裴凌南欣喜,“真的?孩子们,快谢谢哥哥!”
孩子们欢喜地围到沈流光的身边,齐声说,“谢谢哥哥!”
沈流光逐一摸他们的头,问他们的名字和梦想,其中一个很壮的小男生说,“我叫大蛋!我以后要做官,为民请命!”
沈流光拍了拍手,笑道,“好志向。”
一个小女孩害羞地说,“我叫丫头,我娘说我以后知书达礼,嫁个好人家就可以了。”
沈流光说,“丫头这么可爱,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
“我叫书童,我要博览群书!”
“我叫二狗,我要劫贫济富!”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名字和梦想。他们年纪很小,有些梦甚至荒诞可笑,但沈流光一一肯定,并给了他们很大的鼓励。最后他笑着问站在一旁的少年,“叶小公子,你呢?”
少年觉得很幼稚,本不想回答,这时裴凌南说,“他呀?他的梦想就是捉到一只金色的蜻蜓。”
满屋子的孩子哈哈大笑。少年涨红了脸,怒道,“你才做那么没出息的梦!我想做一个好皇……”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说,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沈流光微笑,“不论以后想做什么,都要先从做一个好学生开始,是不是?”
说到好学生,裴凌南想起太学时代。
只要提到沈流光这个人,所有的夫子都会竖起大拇指。
他不仅聪明绝顶,而且勤奋好学,最重要的是博览群书,所有科目皆有钻研。所以每逢考试,他的成绩必然列在榜首。
那个时候的沈流光,虽然温柔谦逊,但骨子里还有那么些飞扬意气。在他结业之前,所有夫子都推荐他去吏部当官,并认定他会有一番作为。
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考去了兰台,还被分配去府库当起小吏,身上的棱角和锋芒全都没有了。太学时代曾经叱咤风云的全优生,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淡去。她问过原因,他笑而不答,终日流连于府库那样的小地方,碌碌无为。
少年别过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沈流光的语气仍然温和,“也许叶小公子的事,我不知道。但是当今天子的事,我却略略知道一些。小小年纪,整日里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少年急了,“不是这样的!”
沈流光接着说,“你看,他并没有什么天赋。”
“胡说,他一岁就能开口说话了!”
“他也并不聪明。”
“他很聪明!他六岁就懂得背大学,也能够解释其中的意思了!”
裴凌南在一旁听着,隐约觉得这对话有几分熟悉。
沈流光直视少年的眼睛,“那你能解释,为什么一个有天赋而又聪明的年轻帝王,让人如此失望的原因吗?”
“他不是不想努力,他只是空有抱负而无法施展手脚。因为大权都被太后和丞相包揽,他就算勤奋努力也没有用!”少年说急了,双手握成拳,怒吼起来。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皇帝一个不字。所有人都用那么轻巧的态度原谅了他的过错,所以他更加地肆无忌惮。
“你错了。做一个好皇帝,并不是为了握有权利,而是为了天下苍生。好皇帝也不需要什么天赋和聪明,只需要他有一颗为苍生谋福祉并励精图治的心。”沈流光站起来,露出春天般的笑容,“若是叶小公子认识皇帝,请这样转达吧。”
少年愣住,似乎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可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自己一直试图寻找着的,却又不曾从别人那里得到过的答案。
沈流光与裴凌南一起把少年送回了宫中,少年离开的时候问沈流光,“你在宫中的何处做事?”
“兰台的府库。”
“永福宫附近的那个吗?”
“正是。”
“有空我会再去找你的。”少年往前几步,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迅速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