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下,大地龟裂成千沟万壑。
干涸的地表赤果(luo)着,惟有光秃秃几根枯木聊以遮羞。人的尸体,腐烂的,没来得及腐烂的,抬眼可见。路边散落的牲畜的森森白骨,在日头下晃着诡异的白光。
荒瘠的戈壁上,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缓缓移动着,他们满面风沙,被大漠上蒸腾的热气烤得失去了活力。其间不时有人一声不吭就“噗通”倒下,再醒不过来。
闻到了生肉的味道,几只黑鸦老早就盘旋在半空中,尾随了这群难民一路,在新倒下的尸体上方盘旋半晌,终是没有下来啄食,悻悻飞走了。
“这畜生倒聪明,知道染了疫症的肉吃不得。”不知谁嘟囔了一句。
玉卿背着弟弟,听到动静便知道有人倒下了。他们为了躲避瘟疫而岐城逃出,不料又踏入茫茫戈壁。皓之还不到三岁,在她背上睡得正酣,她将他向上托托,抬头看了看天色,拽起沉重步伐继续向前走。
嘴唇干得裂开了几道血口子,每当疼得受不了就舔一舔,她无比怀念平阳王府那眼清泉,阿爹说那是地脉活水,清澈甘冽,透着股子灵气。
满京城里的女眷,谁不知王府上的清雅茶汤?茶是极品的银山雪芽,茶香是极致的清芬,针尖儿般的,无孔不入,把五脏六腑都爽透……
现在回想起那些好日子,简直如梦一般。
这一切,却是再不复返了。
蓦地,玉卿脑海中浮现那张半面桃花的玉瞿容色,眸中浮现一抹晦涩的酸楚。
原以为,桃颜君亲口说出即将娶妻的刹那,她对今生的全部憧憬都已湮灭。至此方知,与纳兰世家遭到满门血洗的惨剧相比,那些缠绵叵测的儿女情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幕,直叫生不如死。连死也不敢轻易奢望。
旁边身形佝偻的妇人凑过来,干裂的脸在风沙中微笑,露出满是砂子的黄牙:“小姑娘,你也是从岐城逃出来的?你可知道往哪儿走能活命?”她衣衫褴褛,怀里的婴儿一双莲藕般的小手不停地在她胸前摸索着。
玉卿想笑笑,又怕扯裂了唇,只好微勾嘴角,“往西。”
“哦。”妇人解开衣襟把如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咂巴着小嘴吮吸着,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像在发泄着极大的委屈,哭声十分嘶哑。无数视线转过来,同情的,讥讽的,幸灾乐祸的。
妇人满脸羞恼,微红的眼圈儿里全是浓烈的无助,无奈地骂道:“不省心的东西,哪有奶水喂你……”
玉卿善意地别过头不看她,也不再说话。
玉卿能够理解这种焦躁,见识过岐城的惨状之后,没人能够继续保持冷静。那妇人终是心软了,不舍得再骂,“哦,哦”地轻声哄着婴儿,竟跟在了玉卿后面。
接着又有几个人问:“往哪儿去?”
那妇人想也不想就指着玉卿说:“这小姑娘说了,往西走。”
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人跟在玉卿后面,居然像模像样地排成了队伍。沿途的难民们看到这临时结成的队伍,眼睛齐齐发亮,竟连问也不问就加入其中。
渐渐的,跟着玉卿往西走的人越来越多,她扭头一看,只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成一条长长的人龙!
她冷笑。
几个月前,阿爹还是平阳王,她还是昭和郡主,也曾这样被人前呼后拥。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上的粗布头巾,窃松口气,还好,头巾还在。
脚下土壤中的沙石颗粒渐渐多起来,脚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她抬眼望了望远方。再往西走,就是沙漠了吧?
此去塞外,风沙三万里。如果不找到一个当地的牧民当向导,想要活着找到走出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样大的风沙和不停移动的沙丘,怕是早就将传说中的古城迦兰埋入了茫茫大漠,更何况是人。
迦兰城,是那片空莽苍黄大漠里唯一的水泽绿洲,是被沙漠旅人向往的神境桃园。可惜,迦兰城未必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风沙越加肆虐,一路追随着玉卿的难民们终于发现:西边是沙漠。
“不能再往西去了,那里是沙漠……”有人喊道,人群亦随之纷乱起来。
“西面分明是沙漠!我们被那小贱货给糊弄了!”又有几个人附和。
“要不往北走,北面是海!”
“对,北面是海,没错!”
“我们往北走……”
先前还算规整的队伍终是散了。方才那妇人久久望着玉卿大约是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转身朝北。
玉卿轻扯嘴角,朝着西边的大漠走去,对身后咒骂与嗤笑丝毫不以为意,脸上的灰沙尘垢让她很不舒服,用袖子擦了擦脸,将粗布头巾捋顺熨贴。目光顺着鼻尖向下,才发现脚上的血泡破了,已开始化脓。
父亲的话又萦绕在耳边:记住,向西,向西,向着日落的方向。她不知道西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只是信阿爹。
极目望去,天地玄黄,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尘沙,被长风鼓动,盘旋着扶摇而上。苍穹下平铺着缓缓移动的云层,在起伏的沙漠上投下灰暗的阴影。
分明有驼铃声声,却不见其影,唯有古道漫漫。
“姐,”皓之醒了,灰暗的面庞泛起异样潮红,“渴。”
玉卿腾出手,探向已经瘪塌塌的水囊,那里面尚有仅剩的最后一点水,是要留到最后的。她狠下心,生生梗着脖子不回头:“睡吧,皓之听话,睡了就不渴了。”
“嗯。”他点点头,果真闭上眼睡了。他是多么乖的孩子,一直都很听话。家破人亡,只剩姐弟俩相依为命,皓之是纳兰世家唯一的香火,不能再有闪失。
有人渴极了,大吼一声,割开路边死人的尸体,“咕嘟咕嘟”喝起血来。乌黑浓稠血液从他唇角溢出来,滴到沙土里,只留地表一脉猩红。
玉卿转头看过去,盯着那人鼓动的喉咙,不由吞口唾液,鬼使神差般的走过去,看着那腥浓暗红液体,竟转不开眼。死人的血,喝了也是能解渴的。
趴着喝血的那人回过头来,冲她笑笑,嘴里嘟囔不清:“解渴的,能喝。”
能喝。能喝。玉卿干裂的嘴唇蠕动,几乎就要趴下去喝,耳边猛然回响起阿爹的嘱咐:“千万不可喝血,人和畜牲的都不能,那玩意儿越喝越渴,会死人的。”
不能喝!这尸体是染了疫症而死的。玉卿看着那人满口脓血的样子,头皮阵阵发麻,倏地倒退一步,拼命摇摇头,憋着不让自己惊叫免得挣开已经干裂的唇。
惊魂未定,她强迫自己继续大步往西走。
不多久,身后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
玉卿定定站住,回头看去,竟是方才喝血的那个男子。他舌头伸出来老长,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此刻满身满脸都是结痂变硬的脓血,整个人变成猪肝色。
她吓得转身就跑,跑了好一会儿,嗓子越发火烧火燎的难受。取出水袋,含着水润润喉咙,舍不得咽下去,把水喂给皓之。他小嘴蠕动着吞下,却仍旧闭着眼,这才觉察他浑身滚烫,呼吸浑浊,如何也叫不醒。
疫症!她想起岐城那些得瘟疫的人就是这个症状!“爹,皓之也病了,我该怎么办,阿爹……”她想哭,可干涸的眼睛再也没有泪水。
不知走了多久,她只觉自己双颊烧的滚烫,头重脚轻,浑身闷疼,一脚没踩稳重重摔在了地上,四肢百骸都像是散架了一般。
抬头,西面仍然是一片荒凉戈壁,恰有一队人影正远远走来,并不像过往商旅。为首的几人骑马,后面跟着几匹骆驼。
玉卿欣喜若狂,冲着这些朦朦胧胧的影像,嘶声力竭大喊:“救命!”沙漠中的旅队通常极少见死不救。
为首的黑衣男人身形一滞,显是听见了,不紧不慢扭过脸来,胯/下良驹却仍未停下。
“救命。”她挣扎着竭尽全力爬起来,挤出最后的力气朝那队人马走去。
男人松松穿一袭墨色锦袍,露出肌肤白腻光滑,面上戴个黑丝绒面罩,只看到一翦深邃的眸子,恍若大漠里最艳烈的一道风景。
男人觑了玉卿一眼,语无波澜,“败兴。绕路走。”
“是,主公。”随行的众人纷纷低首。
玉卿如坠冰窖,见他要走,情急之下竟摔在地上,再没力气站起来,只好手脚并用爬过去,“求求你,救我弟弟。”被称为“主公”的男人满脸不耐,又转过来头,冰裂视线落在她身上。
“等等,”黑面罩男人饶有兴趣地细眯眸子,轻抚下颌,“有意思,如果她能爬过来,就救她一命。”他的手,清瘦而苍白,衬着一身黑衣,突兀地像一抹白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