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幕(2)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一层层淡渺的轻烟缭绕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

    她写得久了,胳膊酸麻,抬手活动几下,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

    阿眉突然见玉卿外袍上徐徐渗出一片血迹,浸染白衣分外醒目,忙道,“郡主,留心伤处,奴婢去拿药来!”转身,却见骁勇大将军炎渊大步流星而来,与她擦肩而过。

    阿眉脸颊蓦地一红,杏眼流波,慌乱垂首,忙不迭碎步匆匆离去了。

    炎渊似是没看到她,火急火燎进殿,连礼也顾不得行,“泰山行宫大门紧闭,主公连续五日不曾露面。裴然、妖月也没有任何消息。臣派去的人刚刚发来密报,回鹘国暗中派出了十多名刺客夜袭行宫,主公似是受了伤……”视线触及玉卿白衣上的伤处,炎渊话说到一半不由忽然顿住。

    思及这几日的梦魇,太极宫上的黑鸦,玉卿素手不由颤抖起来,手中茶盏“啪”落地摔得粉碎,胸腔里煎熬得好似冰水浇入沸油,“他伤势如何? ”

    炎渊敛眉,面色一沉,“如果裴然、妖月忙到连密函也顾不得发回,应是主公伤势不妥。”

    玉卿摇摇晃晃撑起身子,长发缭乱,无声而急促地喘息:“炎渊,我要去找他。”

    炎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欲言又止,低低垂首:“不可。”

    玉卿幽幽转过头来,“为何不可?”

    炎渊蓦地将头埋得更低,半天才说出一句:“贤王麾下大军长驱北下,山东已不再安全。”

    脑中嗡鸣几声,她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才得知的消息。”

    玉卿蹙眉,“等等,你是说,幽州叛军逼近,丰曦却仍旧寸步不离行宫?”

    炎渊眸光一闪,颔首,“不错。”

    玉卿暗道:看来丰曦早就料到将与贤王在泰山有一战。她前一夜才在宫内烧遗诏、放丰毓出宫,丰曦第二日就紧闭行宫、积极备战……

    唯有一种可能:她的一切行迹却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里,再逐一呈禀给丰曦。她竟茫然无觉,不知暗中窥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围,已成一张精心织就的网,将她牢牢禁锢其中。

    玉卿双肩僵着,心中犹自怀有一丝侥幸,垂下眸,缓缓问一句,字字沉重:“尚昀何在?”

    炎渊道:“御驾临幸泰山前三日,尚昀就领兵去了泰山。”

    玉卿半阖眼帘,胸腔倏然里发出“吭吭”笑音,“炎渊,丰曦是否知晓周太妃藏有遗诏之事?”

    炎渊莫名一窒,坦然道,“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丰曦,你竟连我也算计在内……你好……好……”她笑声暗哑,扬手掷了手中朱笔,只觉眼底、喉间尽是涩痛,足下绵软,纤瘦的双臂再支撑不住身子,踉跄跌回玉榻,仿若心魂俱伤,回天乏力。

    丰曦在泰山早有布局,而她便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身陷棋局却还不自知,她竟痴枉至此,比起丰妩又强得了多少?

    此局乃是丰曦、丰毓在泰山的对弈。尚昀早已拔营泰山做好了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谁是东风?

    谁杀死诚王、端王,谁就是东风!

    谁搜出遗诏、放走丰毓,谁就是东风!

    假如她诛杀贤王,丰曦便不战而胜;假如她放走贤王,丰曦便借用她这东风,一举绞杀贤王。

    无论她放掉丰毓,亦或是不放掉丰毓,皆在他运筹帷幄的那双手中。

    丰曦早知周太妃私藏遗诏,他佯作不知,只因怕打草惊蛇,真实意图是想借遗诏引诱丰毓入宫。丰毓一旦入宫,必定会与玉卿对峙。

    而丰曦,恰恰就是想看她纳兰玉卿如何处置丰毓!

    玉卿仰首阖眸,似哭又似笑。幸而她毁去了那份遗诏,若不如此,恐怕就要担上谋逆的罪名了。

    阿眉恰好进门,一见玉卿那副模样,不由骇住!

    阿眉愤愤瞪着炎渊,恨不能上去抽他几个嘴巴子!郡主身俱大将之风,没有被千军万马压垮、没有被繁冗的政务压垮、浑身伤痕嶙峋也只是眉头皱几下,只是听这莽夫说了几句不知好歹的话,郡主就气成了这样!

    炎渊缓缓抬起眼来,不顾尊卑,目光定定望着玉卿。不论何时,她都这般绝艳,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玉卿这模样令炎渊心中莫名纠起来,不由想起丰曦临行前几日的异样。

    主公向来极为克制自己,就算饮酒也只是浅尝辄止,鲜有醉酒之时。而那几天,却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

    那段时间,炎渊因受了刑杖,成日在床上躺着。丰曦数次来探望,一来就要炎渊陪他喝酒。炎渊劝诫不住,只得与他对酌。

    两人一同喝得烂醉,丰曦揽着他的胳膊,嘴里反反复复絮叨着什么,令炎渊恍觉他们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丰曦醉眼微殇,斜倚在他肩头,低低叹息,狠狠道,“炎少,炎少,这些年我不曾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唯有她,唯有她!”

    炎渊点点头,轻拍他后脊,“丰曦,你……这是何苦……就算没有她,你还有我,还有绯墨、妖月、裴然、桑晚,谁也不会弃你而去。”

    丰曦黯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欣慰笑意,却又猛灌下一口酒,“我此生,被父遗弃,幼年丧母……唯一能依仗的就是你们。”

    炎渊也笑了笑,看着丰曦眼底犹在的苦涩,却不再说话。

    丰曦身边的女人,几乎带着目的接近他。丰曦十六岁那年,曾在沙漠中救下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他似是为她着了迷,日日夜夜守着她,照料她。

    不料,那女子痊愈之后却从背后捅了他一刀。事后方知,那女子的满身伤痕,竟是为了接近丰曦而用的苦肉计。

    丰曦那时还是青涩少年,炎渊却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哀伤神情。阴寒,冷酷,哀伤。他低着头,一字一句道:“炎少,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无数花容月貌的美人们,走马观花一般从丰曦身边一闪即逝。他果真像他说过的那样,再没有因女人而受牵制。

    直到遇见纳兰玉卿那个妖孽。

    自从在明乾殿看见丰曦那样地望着她,炎渊就知道,丰曦这次是真的动了心。

    “炎少,我原以为,此生就是她了。但你可知……你可知道她和……”丰曦自嘲般低低笑起来,不愿再说下去,语调瞬间变得阴冷,“罢了,过去那些我可以不在乎。我仍愿意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一个男人能给女人的所有一切,我全都愿意给她。端看她自己如何选择……”

    丰曦嘴角喃喃,声音越来越小,攥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沉睡过去。

    炎渊犹在回忆当中,忽然听玉卿道:“炎渊,你知道这一切,对不对?”

    蓦然一个激灵,炎渊竟自觉无颜与她对视,顿了良久终于开口,“主公曾透露过只言片语。”

    玉卿水眸半阖,想起他临行前那般情意浓浓,一字一句犹萦绕耳畔,而今想来却无比讽刺。

    又问:“连裴然、绯墨他们也都知道?”

    炎渊难得的干脆:“他们并不知情。主公只对我说过此事。”

    玉卿惨淡一笑,憔悴容色透着青白,却不显惊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别有乾坤。

    宫人来禀,有内廷侍奉在外候着。玉卿允了,皂衣玉冠的内廷侍奉进了殿,行礼道:“郡主,杂家来取上个月的奏折。”

    玉卿淡淡抬手,“阿眉,去替公公取过来。”阿眉应着,捧着奏折高摞的锦盒,递过去,“公公,这些便是。”

    内廷侍奉看着锦盒里高高叠起的三摞奏折,不由惊得瞪大了双眼,自觉失态,忙道:“郡主,六部侍郎还在中廷候着,杂家暂且告退。”

    走出老远,那内廷侍奉犹自啧啧称奇:以往皇帝需用一个月才能处理完的政务,如今竟只用四日就完成了,真是闻所未闻!

    正殿仍是迫人窒息的静寂。

    天色彤澄,将她绰约身影投映在浮雕玉璧上,随光影摇曳。

    玉卿凤眸空蒙,似是望着某处未知的秘境,目光幽深变幻,恍然而笑,笑颜如霜,刹那间清醒。脑海、心底唯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她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她由阿爹一手带大,身上流淌着将门之血,她不理解寻常女儿家的诸般纠结,也不愿效仿睿王府里受冷落的怨妇。

    支撑起她整个人生的信仰,唯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信条:想要,就亲手获得。

    而现在,她想要抓住丰曦,想要将那个生性多疑、如神祗一般寂寞的绝美青年,紧紧地,抓在手心里。

    玉卿垂眸,睫毛画扇一般覆住眼眶,捡起方才丢掷在地的朱笔,重新坐回书案前,恢复了素日的冷静。

    伴君如伴虎,放走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是帝王大忌。抛开情理,这次放走丰毓的确是她的过错。玉卿从来不是畏惧承担罪责之人,倘若因放走丰毓而酿成大错,那么,就由她来亲自挽回。

    她拭干净朱笔上的灰尘,深深叹出一口气,笔走游龙,批阅奏折,吩咐,“阿眉,命人即刻备马,我今日就去泰山。”燕京距泰山,骑马只需一日。

    阿眉娥眉贴着眼睛瞧过去,见郡主面容憔悴,一双充满血丝的眸子咄咄生辉,抿着嘴角,“是。郡主何时启程?”郡主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拦不住。

    玉卿瞥一眼书案上未批阅的奏折,眉尖微蹙,“两个时辰后。”

    炎渊道:“主公命我保护郡主安危,我不能让郡主冒险……”

    “炎渊,你若无事就退下吧,我离宫之事暂时不要泄露出去。”玉卿淡淡打断他的话,头也不抬。

    炎渊犹豫一瞬,领命离去,下了玉阶,蓦然回望仍伏案疾书的玉卿,心道:主公此番,或许对她防备得有些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