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未到，丰曦仍是早早就醒来，下了早朝便在明乾殿议事。
朝中忙着诏发灾区十万赈恤，官修被震庐舍民房，又在受灾诸县广设粥棚赈济灾民。各处赈灾的折子雪片一般飞来。丰曦对于赈灾极为重视，而前线战事素来事必躬亲，仍在明乾殿召见大臣。
此时，镇北将军尚昀所率大军与鲜卑敌兵激战犹烈。鲜卑十万大军进犯北疆之际，炎渊自迦兰城发兵，趁机进攻鲜卑国，长驱直入数百里。
鲜卑人一听自己老家被攻，再无心恋战，火速从颐朝撤兵，回国增援。尚昀紧咬不放，率二十万北疆大军一路追击敌兵至鲜卑，与炎渊形成夹角攻势。鲜卑国内乱已持续近十年，由三亲王划疆而治，在颐朝进攻之下不堪一击。
庆嘉六年九月，颐军逼近鲜卑王都，十月初，鲜卑王都失陷，鲜卑国三位亲王悉数被擒。
完胜的捷报还未送达皇宫，弹劾尚昀在北疆滥杀俘虏、私吞财物、虚报军饷的折子已经有了十几道。
丰曦扔了手中奏折，低低骂道，“唯恐天下不乱。”他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
这折子是中书令海明递上来的。
海明蓝，世族官员中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世族出身的官员，哪个不是对皇帝恨得牙疼？一连串新政几乎断了世族子弟们的活路，皇帝分明就是拿刀子剜他们身上的肉。皇帝勤政依旧，臣工们已看出了这位年轻皇帝日渐一日的虚弱。世族官员们开始蠢蠢欲动。
几个文臣正襟危坐在明乾殿议事，听皇帝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不由齐齐抬头。
张玦道：“皇上，举大事应当不计小节。臣正在想着两件事，这两件事都有点让人费解：按常理推断，北疆大胜，尚昀一定会立刻向朝廷报捷的，可是至今他那里却是只字不见。如果没有兰州太守呈来的密折，主上大概还不会知道。此事细细想来，说它是咄咄怪事，恐怕也不为过吧。”
齐广义道：“这事不奇怪。仗刚打完，战场要清理，军俘要处置，事情多着哪！再不然就是尚将军另有新的举措，还没来得及奏明朝廷罢了。”
张玦断然否定：“不不不，绝不可能！这不是尚昀的秉性。再说，炎渊既然和尚昀合力参战，他也该有折子来嘛。还有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我刚才从畅春园来的路上，听茶肆里头好些人说，帝都里满街都在哄传一个消息，有人说尚昀兵败战死，也有人说他已经自杀了！”
丰曦眸中闪过一丝寒意：“军报本该早就来到，只是被人扣下了。谣言是可以杀人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呆了。
丰曦道：“张玦你去寻军务府问问，是谁把军报扣下了。”张玦早就知道了外面的谣言很盛，可是，说尚昀兵败自杀这还是头一次。现在皇上急着要他去查问军报的事，就更加觉得有些不妙。连忙领命去军务府，打开存档柜子取出案卷来，一份一份地查了一遍，没有。
丰曦心中怒极，只觉浑身火烧一般，面寒如霜，凛凛盯着张玦，气促道，“再查。给朕查出来是给私扣了军报！”“是。”张玦心知皇帝发了怒，便躬身出了殿。
半晌，他喘息渐渐平定了，慵然仰坐着，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
玉卿膨大的腹部越来越笨重，半个月前开始双脚浮肿，行动不便丰曦折子看得累了，便为她揉捏双脚。每每望着他几乎透明的憔悴面孔，她将为人母的喜悦全部丢失在初秋的萧瑟中。
最近几日，她双脚浮肿得愈发厉害，常懒懒的斜躺在暖榻上，若是无人搀扶，便走不了许多路。
“丰曦，你养好身子，再看折子也不迟。江山到底是你的。你病了。纵有万里江山如画，还有什么趣味？”她一边嗔怪，一边将新采摘来的木莲花插入花瓶。
“也好。”丰曦笑了笑，他披着里衣，绝美面庞，还带着病态的潮红，放下毛笔，沉吟道，“丰淳，该世袭他父亲的王位，明年便送出宫去。朕赐他封地、府邸，从此让他做个逍遥王爷。”
玉卿正要将一束木莲插入瓷瓶，听得这一句竟掉下一支，因身子笨重弯不得腰，便要半蹲下去捡。喜娣忙跑过来，捡了花，插入瓶中。
玉卿也不再看那花，淡淡细了眸，莞尔，“也好。”边笑着，边半躺在锦榻上。蓦地，她惊呼一声，抚住肚子，微蹙娥眉，低低抽了口气。
丰曦忙过来拥着她，急切道：“怎么？”她顿了顿，倏然笑开来，“他又在踢我。”他半跪在她身旁，耳朵贴上去，唇边是温柔笑意，笑涡美好如梦幻。
一声清响，琉璃几上白瓷花瓶落地碎裂！
丰曦分明笑着，却突然煞白了脸色，从口角淌了鲜血下来。那血刺得玉卿眼睛生疼，她用手反复擦着他的血，可是，总也擦不干净。哭着喊他，他只低低道，“别怕。”
一道皇帝口谕传下，令文武百官入宫听训。
不出一个时辰，紫宸门外边正聚集着一千多官员，挤挤攘攘，乱乱纷纷。 官员们不明就里，因闲着没事，找同乡的，问朋友的，说家常的，托关系的，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在望闷兴叹……
“皇上起驾——”声声传呼，此起彼伏，传到了天街之上，也传出了紫宸门之外。
就在这时，两队太监飞跑着出来，里面也传出了万岁启驾的喊声。偌大的广场上顿时肃静了下来。刚才四散跑着说话的官员们纷纷回到原位跪倒，这时，才真正是名符其实的“跪候”了。
官员们从金水桥一路走过去，眼睛都不够用了。放眼四望，处处都显示着庄重，也处处都显示着威严，再加上那在头顶上漂散着的紫光流雾，更给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众臣一路走一路感慨：什么位极人臣的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的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你原来的一切，全都得消失干净！
明乾殿里，官员们越来越多，但人人肃穆庄严，没有一点声音。等了一会儿，开始有人察觉到异样了，却不敢明说。
官员们一直等到日暮时分，却听靴声喧哗，铠甲铿铿，竟是一列列羽林卫将明乾殿重重包围起来！紧接着是九重宫门隆隆落锁！
众臣惊愕，面面相觑，已嗅出不祥的味道。
寝殿里，裴然与几个太医们重重围在龙榻前，任何人不得进入。玉卿顾不得身孕，急急跟过去，隔着重重帷幔，隐约出丰曦虚弱声音，“拦着皇后……”
玉卿乌缎似的长发缭乱拖地，衬得唇颊苍白枯槁，他那一声当真如一记鞭子抽在了心尖儿上，摧筋裂骨的痛。她再隐忍不得，哽咽不成句，执意要过去。
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抱住她，任她掐着，踢着，那双手丝毫不肯放开。桂花香气无声弥漫。她却绝望得好似站在万仞深渊，为何不让她见他最后一眼？
猛的，她腹部一阵急剧抽痛，她蹙眉定住，不敢再动，短促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又一阵剧痛袭来，她低低呻吟出声。
有人将她抱上床，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撕心裂肺一般，持续了整整一夜。她挣扎着，无济于事。
难产却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分娩的剧痛撕心裂肺，那是炼狱里水火交融的煎熬，又一次感受到刀绞的刺痛。
痛楚到极致，她再忍不住，唤道：丰曦，救我……
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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