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石棺在临仙殿停了七日。
王公亲贵,文武大员,都在东华门附近等着迎接,“殷奠礼”行礼的时刻一到,众人列队自东华门直入灵堂。
灵堂正殿中,这时早就陈设妥当,灵前供列馔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个,羊九只,纸钱九万,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素烛荧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到门外,列班鸹立。辰正将到,御前大臣在前面引路,玉卿抱着太子驾临,随即开始行礼。
殷奠礼之后就是殡葬礼。
那日,玉卿和随从大臣三千人扶柩步行。天飘着微雨,沿途万民跪送。她看着那些披麻戴孝的百姓,虽是一国之主。倒是感慨万千。百姓们是最纯朴与善良的,只要君王给他们生存,哪怕是一片茅草屋顶,一碗清稀米粥。他们就会安心的忠于君王。丰曦当政,不过六年。贫富不均,贿赂公行,仍然存在。可是。百姓们只记得他是一个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好皇帝,为他的逝去痛哭。
她心里,对襁褓中的婴儿说,将来你一定也要同你父皇一样,善待苍生。他张开花苞般的小嘴,似乎打了个呵欠。虽然闭着眼,却露出了一个纯净酣甜的笑容。瞬间,一股清泉自干涸地表涌出,浸润她枯竭心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人们辛苦的就要万念俱灰的时候,苍天又会在别处,给他们打开了新的出口。
历代皇帝从继位起就开始建造自己的地下宫殿。建造地宫的匠人们绝没有想到,这里地宫竟那么快就成了武帝的长眠之地。
只是到了他们要将玉石棺抬入帝陵的那一刻,已哭得泣不成声玉卿,再隐忍不得,蓦地伸出手,手指颤抖着死死扒住石棺,不肯让他们将石棺抬入帝陵。指腹被石棺外的花纹磨破,染出细细的纹路。
玉卿咬着唇,拼尽了力气,只求能再看他一眼……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仔仔细细看清楚他的样子……喉咙哽噎得好似被人扼住,挤不出只言片语。
她和孩子孤弱无援……丰曦,你竟舍得……你怎能舍得……
阿眉泪如雨下,跪着不动,裴然跪在她裙裾旁边,一遍遍叩头,泪湿前襟:“皇后节哀,主公已经去了……”
良久。玉卿一点点松了手。石棺终究渐行渐远,隐没在黑漆漆的帝陵中。
晌午,在明乾殿里,丰澈正式宣读遗诏。他捧着上谕,面南而立,朗然宣道:“……立皇长子丰晟为皇太子。特谕。”又念第二道:“皇长子丰晟现为皇太子,着皇后纳兰氏辅政,着派恭王丰澈为辅政王,拟定辅政大臣,尽心辅弼。特谕。”
紧接着,丰澈便宣读辅政大臣名单,果然是:海明蓝、赵子鹤、刘良景、蔡央四人。
那“拟定辅政大臣”六个字确实是在遗诏中出现了的。但选定辅政大臣的名单,却是海明蓝几次三番与丰澈密谈的结果。
丰澈宣读完圣旨,又紧接着开始宣读名单,倒像是既经皇帝认可了的。
许多要紧事一旦在此时定下,便是就此定下来了。不少人心中生疑,可谁也不敢说话。只是头脑冷静些的人,已有戒心,这班亲承辅政的“忠臣”,一开始便颇有揽权的迹象了。
明乾殿里发生的一切,玉卿随时都能得到很正确的禀报。丰晟被立为皇太子,自然是意料当中。辅政大臣的出现,也是她事先曾料想到的。
唯独辅政大臣中竟没有裴然的名字,虽想过有这种可能,却仍不能不使她震动!事情一件件地撂开了搁在那里,前因后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
丰曦的遗诏为何会如此?他竟宁肯相信丰澈,也要将裴然排斥在外。他们之间何至于这样子猜嫌?
最可能的原因:裴然未必肯压制她,丰澈是制衡她的不二人选。
一想到此,玉卿顿觉不寒而栗,竟是万箭攒心般的痛楚。从今往后,她们孤儿寡母,就要受人挟制了么?
他是她的夫君,亦是大颐的皇帝……她怔怔坐在龙案前,瑟缩的手指,轻轻拂过他曾经用朱笔圈过的痕迹。心扉仿若被冰刀子割得鲜血淋淋。御笔上一点朱砂红,鲜如昨日,滴下来竟是泪掺着血。
晟儿在乳娘怀中,时不时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钻入她耳中,一声一声,竟好似在祈求她的庇护……
玉卿在龙案前坐了整整一宿。深宫中,伴着她的唯有一盏孤灯,从侧旁洒下疏淡光影。
东方破晓时,火烛燃尽,她亦在此时很冷静地下了决心,与其坐以待毙,她宁愿选择奋起争之。
当玉卿在紧锣密鼓的盘算应对之策的时候,朝臣们谈得最多、最深的,也是是皇后的意向。
不少臣子认为,皇后真实意图不仅在于废斥甚至翦除恭王,更着重在代替她刚出生的儿子,掌握大权。
偏偏在此时,有几人提出“皇后垂帘听政”,一下子将暗潮涌动的冰河捅破了各窟窿,内里的争斗瞬间便涌上冰面。
幼主在位,不是顾命辅政,便须太后垂帘,那也是非杨即墨,必然之势。于是,话题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
问题是,辅政大臣、恭王、皇后,恰好形成三方鼎立的局势。恭王有遗诏而无实权;皇后有不少拥护者却受遗诏制约;辅政大臣虽有实权,却不得不凡事都要经过恭王、皇后的批准。
但是,颐朝的家法,只有大臣辅政,并无女主垂帘,贸然提出这个主张,可能会招致重臣的反对,清议的不满,反有助于顾命八大臣,使得他们的地位,益加稳固,岂非弄巧成拙?
如果仅仅是垂帘与辅政这种制度上的矛盾,或者皇后与辅政大臣之间为了争权而起冲突,都还有调和解决的办法。麻烦的是,既要除去辅政大臣,又要使恭王得以执政,那就难办了。
因为丰澈手中毫无权柄,更无势力可言。一旦罢黜辅政大臣,恭王必然会被皇后牵制。如果不罢黜辅政大臣
这宫里的境况着实叫人心凉。绯墨连续数日不知所踪,尚允、炎渊了无音讯。裴然被排斥在政事之外,纵然身为太子太傅,怎奈尚在襁褓中的皇子无法拜师。
偌大皇宫可信任的有用之人,唯有夜暄。
殿内寂静,外面的动静仍旧听得见,玉卿吩咐总管太监李归林,派出好几个太监去干不急之务,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当远,来回起码得一两个时辰。听得被派的太监的姓名,阿眉心里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认为形迹可疑,有奸细之嫌的,要“调虎离山”。
等把该撵出去的人撵走了,玉卿低声道,“夜暄。”
夜暄一阵风般晃进殿,轻声道,“皇后。”
玉卿淡淡笑了笑,“有两件事要差你去办,你能办得了最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你就老实说,我不怪你。”
夜暄微微一愣,复又垂下头,“请皇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