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3)

目录:温度|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莫斯科的夏夜温度很低,窗帘虚掩着,凉气如同月光一样直往房间里渗。窗子外面是巨大的毛榉树、苹果树,还有椴树,叶片在风中发出簌簌的振颤声。

    温禧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床沿立着一个金花雪底的洋瓷灯,大概是整个房间唯一的暖色。月白的灯光恰巧照在床单上,形成一个半圆的光晕,她木木地盯着那个光圈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堪,几乎流下泪来。

    莫傅司在房间里的浴室洗澡,也许是隔音效果太好,她半点声响都听不见。一颗心仿佛漂浮在云端,无依无靠。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庄园,陌生的房间,除了莫傅司,她没法相信任何人。即使她一个小时前刚知道他两个哥哥死在他手上,一个哥哥被他逼疯了。在接收这些可怕的讯息的时候,她潜意识里已经为他找了一大堆开脱的理由——他是被迫还击,他是为了生存……总之,对于莫傅司,她的感情完全压倒了所谓的道德立场。这也就难怪西方有谚语说“ove is blind”,现在的她,可不就是一个瞎子。

    窗外忽然有黑影闪过,温禧吓得猛打了一个寒战。

    “是白眉鸫鸟。”莫傅司清冷的嗓音忽然响起。

    温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莫傅司大半的身体都裸/露在外面,黑色的浴袍随意地披在身上,浴袍上有大片的刺绣图案,黑压压的龙蛇以及牵丝攀藤的草木,衬着屋内的夜色也似乎深了三分。晶莹的水珠从他大卫雕像一般的身躯上缓缓滚落,温禧感觉自己几乎都闻到了他皮肤上清冽中微带苦涩的气味,独属于他的气味。脸颊顿时火烫,她几乎是狼狈地掉转了目光,也因此错过了莫傅司唇边泄露的细微的弧度。

    窗外果然传来一阵鸟鸣声,还伴着间歇的翅膀扑楞声,在寂静的深夜,听着分外可怖。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上了床,突然加上的重量使得床垫下沉了几分,床上原本坐着的温禧觉得一颗心也跟着颤了起来。莫傅司不声不响地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烟来,夹在手指缝间,又摸出火柴盒扔到温禧怀里,淡淡道,“帮我点烟。”

    温禧拈起火柴梗,划亮了火柴,火苗随着气流颤抖着,她用手拢了拢,小心翼翼地替莫傅司点了烟。烟雾袅袅升腾开来,莫傅司的脸隐藏在烟雾里,影影绰绰,像表面氧化了的油画。

    红色的光点明明灭灭,莫傅司时不时悠悠啜吸一口,然后徐徐喷吐出一阵烟雾。他神情邈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禧只觉得他手中的香烟气味似乎和寻常的焦油味不同,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闻得久了,便让人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有节奏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门外是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二少爷,大公让您现在去书房一趟。”

    莫傅司眉毛重重一拧,也用平直的声音回道,“Язнаю.”(我知道了)一面将香烟在一个景泰蓝的磁碟子里揿灭了。

    “你先睡。”交待了这么一句,莫傅司起身出了房门。

    卧室只剩下了温禧一个人。她怔怔地盯着景泰蓝的烟灰盘子,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截香烟。纤细雪白的烟身,上面还有金色的图案,烟灰也不是寻常香烟燃烧后的灰白色残骸,而要白得多,也细密得多。温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这根香烟,然后又一次擦亮了火柴,点上了这一段吸残了的烟。看着它烧了片刻,温禧迟疑地凑近了烟蒂,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眼见着香烟的长度就快要明显变短,这才哆哆嗦嗦地吸了一口,然后飞快地将香烟依旧熄灭,搁在景泰蓝磁碟里。

    其实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吸到,但温禧就是觉得心中洋溢着一种奇妙的快乐,战战兢兢的快乐,偷来的快乐。我一定是疯了,温禧想,她居然做出了这样痴心的事,痴心得让她觉得羞惭。

    依稀有脚步声传来,温禧赶紧躺下来,阖上了双目。

    莫傅司推门进了卧室。他并没有直接上床,而是走到窗前,站了半晌。

    鸫鸟,夜枭的叫声已经渐渐稀落,一轮圆月挂在天空,黄白色的月亮,蓝黑色的天空,像黑白分明的京剧脸谱。莫傅司有些烦躁地看了看天上的鬼脸子,又扭头去看温禧。她正蜷着身子,黑发遮盖住了小半张脸,也许都睡着了。他默默地望着她,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踏踏实实睡过觉了?时间太久,以至于他都觉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以前是不敢,现在是不能,莫傅司自嘲地勾起唇角,他的人生,简直就是黑色幽默。

    一声不响地坐在床沿,莫傅司如同一尊沉默的石膏像,在黯淡的灯光下形成一个灰黑色的剪影。温禧不敢动弹,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竭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做着,背朝着她,温禧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觑着他的背影。他的头用一种懒洋洋的、柔软的几乎显得悲伤的下垂姿势朝下弯去,仿佛背负着巨大的忧伤,温禧望着他低垂的脖颈,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悲凉,为他,也为自己。

    视线偏移,温禧的眼光又落在了景泰蓝的烟灰盘子上,盘子里的烟灰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并没有散撒成粉末。再看看莫傅司,此刻的他也就像这么一截烟灰,不明朗,不乐观,也没有希望,但却带着一种不奔溃的尊严和不狼狈的痛楚,不知道为什么,温禧觉得这样的他,比往日的他更加动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莫傅司忽然躺倒在床上,惊得温禧赶紧闭上了眼睛。

    他们现在躺的床尺寸远远不及莫宅里那张华盖床,因为窄的缘故,两人离得非常近,几乎是依偎在一起。温禧可以嗅到他身上的苦艾气味,里面还伴着烟味,分外惑人。

    趁着莫傅司摁灭床头灯的时候,温禧赶紧挪了挪身体。莫傅司倒没有起疑,他只是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黑暗里。

    感官因为夜晚而愈发敏锐,莫傅司能够清楚地听见在他的耳根底下就是放大了的她呼吸的鼻息,一声又一声。

    莫傅司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像花蕊上扑翅欲飞的蝶。

    夜,深沉。

    然后天色缓缓发白。

    清晨的天空像被冻住了,是一片奇妙的冰蓝色。刚醒来的温禧惊讶地发现身侧的床铺空着,但床单上还保留着身体辗转的细小痕迹,她伸出手细细地将每一丝褶皱抚平,动作温柔一如爱抚。

    莫傅司从盥洗间里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她神态虔诚而专注,直到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才慌乱地抬起了头,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心底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莫傅司蹙起眉毛,面无表情地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阖目养神。

    温禧只觉心如擂鼓,哪里还有勇气站在他面前,赶紧闪身进了盥洗室。

    好容易收拾妥当,温禧深吸一口气,这才旋开了门把手。

    “跟我下去。”撂下四个字,莫傅司率先出了卧室。温禧连忙跟了上去。

    和莫傅司的卧室相比,餐厅富丽堂皇的令人咋舌。长餐桌上满是各色银器和瓷器,光芒四射。银质刀叉整齐地排列在樱桃红的天鹅绒餐巾上。巨大的水晶托盘里是各种时令水果。五瓶波尔多一级酒庄的葡萄酒斜斜地搁在酒架上。

    好些个年轻貌美的女仆垂手立在餐桌之后,随时等待为主人服务。

    温禧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排场,让她恍若置身于君士坦丁堡苏丹的行宫。

    “父亲。”莫傅司微微躬身。

    老公爵穿着一件雪白的荷兰细布衬衫,领口上扣着两只精致的金刚钻,中间系着一条金链子。他朝儿子点点头,招呼道,“坐。”

    “不好意思,起得晚了。”一阵香风里娜斯塔西娅翩跹而致,她穿着雪白的晨装,一痕雪脯小半露在外面,丰美如同酥酪。

    莫傅司替娜斯塔西娅拉开高背椅,娜斯塔西娅刚想卖俏,却发现他也替温禧拉开了座椅,立刻换了腔调,“我们莫洛斯真会伺候女人啊。”

    她故意将重音放在“伺候”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傅司的脸孔,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地变换。莫傅司神色不变,只淡淡回击道,“莫洛斯不过见隙插针罢了,若是平日,哪里还轮得到我。”说罢别有深意地朝餐桌上马克西姆常坐的位置看了看。

    娜斯塔西娅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却假笑道,“莫洛斯真会说话。”

    哼,好你个莫洛斯,难怪背后被人称为“毒蛇”,等我拔了你的毒牙,看你还怎么乱咬人。莫傅司只做丝毫未感受到娜斯塔西娅地注视,打了个响指招呼女仆倒酒,“拉图。”

    倒了酒,莫傅司擎着酒杯,略略晃动了几下,这才凑近了鼻端,享受一般嗅闻着。娜斯塔西娅看着莫傅司,只觉得对这个苍白的“二儿子”又爱又恨,这个矛盾的念头在她的欲/火上不断炙烧着,仿佛在烤一只满是油脂的竹鸡。

    阳光从彩色玻璃中透入,光线变作血红的颜色,变做紫英石的色泽,变做黄玉的华彩,最后混合成为一团珠光宝气的神秘的火焰,奇异的照耀效果让人目眩神迷……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结果没更新,最近实在太忙,十二个班的课要上,更新速度对不住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