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合格的主子,手里宽裕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偿还欠薪。心里掂量一下后面三个月需要的生活费,我拿过荷包,数了六张十两的银票,分摆到春花和两个嬷嬷跟前,示意她们收下。
“主子,”徐嬷嬷将众人的银票从炕上一一拿起放回到我面前道:“奴婢们的月钱不急,倒是眼下有件大事急需要银子!”
什么大事?我见徐嬷嬷说得郑重,又见金嬷嬷,春花毫无异议,不觉心生紧张。
“主子,”徐嬷嬷道:“刚奴婢去跟夜叉销假时,听到管事婆子告诫丫头们说明儿有匠人进内院修屋子,让大家不要混晒混晾!”
修屋子?闻言我思起二月融雪时房间水帘洞一般的情景,不觉抬眼看向屋顶,这雨季就要来了,我这屋顶确是也该修一修了。
“贝勒府内院儿的修造,本是高福的差事。”徐嬷嬷道:“可他眼□在圆明园,管不了这边的事儿,所以这次领匠人来修造的他干妹夫——管顺儿。”
管顺儿?高福的干妹夫?这个怕是不行吧,我不由的摇了摇头,老娘素来与高福不睦,这管顺儿又岂会卖老娘人情?
“这管顺儿贪财好赌,最是要钱。先前他管贝勒府租子的时候便即就为刮钱太狠被佃户和庄头告官,高福知道后大为光火,狠打了管顺儿一顿板子,将他撵了出去。现管顺儿赋闲一年多又担上贝勒府的差事”徐嬷嬷犹豫道:“主子,管顺儿的媳妇和高福是自己结拜的干兄妹,外面风传他两个有些不干净。咳,奴婢们琢磨着是否泼出去些银子与管顺儿,使他将咱们这院儿也一并都修了!”
高福与管顺儿帽子染色?怔愣过后,我将手里的荷包同银票一并递给了徐嬷嬷。后世的红顶商人胡雪岩都曾经因染指家中仆妇而受妇人丈夫拿捏,想高福何德,敢与胡雪岩相提并论?所以,使钱买通管顺儿修房,确是值得一试!
大事既定,徐嬷嬷转与我报这两天来的小账。
“主子,”徐嬷嬷打开一个包裹道:“这一包是鲍鱼和海参,十两,这一包虫草和燕窝,也是十两。这罐是野蜂蜜,一两。这两根参和这包珍珠粉原是主子早年赏奴婢的,奴婢家里没人用得上,所以此番奴婢便又捎了回来。”
鲍参虫草倒也罢了,这珍珠粉蜂蜜却是我眼下急用的。身为绣娘最要紧的是一双手,数月来我都是用面粉和香油保养双手,这面粉干,香油腻,那里能比珍珠粉的清爽和蜂蜜的滋润?
“对了,老金,你的金碗没当,也在这个包里!”说着话,徐嬷嬷将合在蜂蜜罐子上的金碗还给了金嬷嬷。
“主子,”徐嬷嬷又打开一个包袱道:“主子,这包笔墨纸砚二两,这一包新丝线和大小尺寸的绣绷是三百钱。”
“地上的这两只箱子每只一两银子,箱子里的素绢、绸缎、棉布、面巾、草席、竹席、抱枕共计十二两银子。”说完房里的包袱,徐嬷嬷又说院里的家什。
“主子,奴婢这趟还捎了些家什,现搁在院子里,一会儿擦洗过了便即就搬进来。嗯,家什是奴婢度着手里的银子买的,不是什么好木料,所以两张大桌、两张炕桌,八把椅子、同澡桶、竹椅、板凳、筐子、筛子、篓子、水桶、扁担统共才四两银子。”
“那几个口袋里面装的是香菇、木耳、口蘑、花生、瓜子、核桃,芝麻这些干货,石磨旁的两个袋子里是黑豆和黄豆。这些东西统共二两银子。”
“鸡笼里的十只鸡,九只母鸡都是下蛋鸡。那卖鸡的人急等钱给媳妇抓药,一窝鸡才开价五百钱,可就这样还有人压他的价。奴婢瞧他可怜,这便就给了他一两银子,将他的鸡都买了过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闻言我点点头,金嬷嬷则高兴笑道:“阿弥陀佛。主子,这鸡下蛋,以后您就有鸡蛋吃了!”
“最后两个坛子,一坛子酱油,一坛子料酒,这是五百钱!”
只一坛料酒?闻言我不觉心中难过,嬷嬷们平常无事素爱喝两口,现难得去趟酱油铺子,竟只买了坛料酒,可见我这经济状况还是不够宽裕。所以,下一幅刺绣,我沉吟,老娘该立刻着手了!
五月初二,早起我正坐在炕上徐嬷嬷新买的炕桌边吃蒸鸡蛋,却听得院里鸡飞春花叫。
“啊,我的菜!”春花尖叫道:“瘟鸡,滚,滚!”
“又什么事儿?”金嬷嬷闻声立跑出了房,我不及她的利落,只扭坐到到窗户口竖起耳朵听院中动静。
“哎,春花?”金嬷嬷问道:“你赶鸡做什么?”
“菜,这鸡吃我的菜!”春花拖着哭腔道。
“鸡吃菜有什么不对?”金嬷嬷嘀咕道,转即又“啪”一拍大腿道:“哎呦,这菜地没扎篱笆。抓鸡,快,春花,把鸡还抓笼子里去!”
“咯咯咯咯”一通鸡叫过后,院里终于复了宁静。
其实养鸡种菜也是门学问,而老娘院子统共就这么大,所以不拘菜地还是鸡窝,都要好好规划一番才好!主意一定,我扭坐回炕桌捏起调羹飞快吃蛋。
心里装着事,我便即没有似往常一般在早饭后做半个时辰的女红后再去院中透气,何况我还没想好题材。匆匆放下早饭碗,我立刻穿鞋下地蹦出了房门。
“主子!”正在菜地里捡菜的春花抬头看见我,很是惊讶。
“鸡呢?”我比划问春花。
“金嬷嬷关笼里送门房里去了!”春花道:“嬷嬷说她会用梭子结网。等她下午得闲结两张网,以后就将鸡圈在桃树下面!”
桃树下养鸡?这个对桃树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正自迟疑,却听得春花又说:“主子,嬷嬷说她村里有桃树的人家都这样养鸡,嗯,桃树生虫,鸡吃正好,且鸡粪肥地—主子,咱们这桃树所在的那块地虽说不大,比一般人家的鸡窝大不了多少,但嬷嬷说咱们这院冷僻,门房也没铺地,还是泥地,一会儿她将门房里的树枝柴火都移到东厢房里去,将门房腾出来窝!”
大鸡窝,小场地?闻言我不觉龇了龇牙,但想起若不圈鸡而引发的满地鸡粪的后果,便即转身跳回房间。
晌午前徐嬷嬷回来悄声告诉我道:“主子,奴婢见着管顺儿了,他收了奴婢二十两银子,答应明儿使工匠来三天给咱们翻瓦。不过,”徐嬷嬷吞吞吐吐的道:“他说他修可以,但材料钱不能从公帐上出。所以,奴婢估量着怕还得再出个二十两才能将屋顶修好!”
给吧!我点头比划道:“只要他能将屋子修好,不然一下雨,咱们连床干被子都没有!”
次日一早,我挪坐到徐嬷嬷金嬷嬷两人连夜收拾出来的西厢房炕上不久后,徐嬷嬷果领着两个头发花白,看着足有五十来岁的泥水匠进院儿来了。
“这么老啊!”春花失望抱怨道:“这还能上房吗?”
唉,闻言我也不觉叹气,收老娘四十两银子却只使两个老弱病残来,这管顺儿果不是一般的黑心!
“老徐,来了?”金嬷嬷热络的从厨房里迎出来,瞧见两个匠人不觉一怔,转即又堆起笑容招呼道:“师傅们还没吃早饭吧?”
“两个师傅贵姓?”金嬷嬷问徐嬷嬷道。
“这是李师傅,这位是冯师傅!”
“李师傅,冯师傅,”金嬷嬷点头道:“你两个先坐,我这就盛饭来!”金嬷嬷进厨房一刻,立端出一盘馒头和两只海碗来。
“来,吃饭!”金嬷嬷将两双筷子递给匠人笑道:“说出来二位别见笑,我是个粗人,只会做馒头,不会做包子。所以今儿只好委屈二位师父吃这红烧肉就就馒头了!”说着话,金嬷嬷将满满两海碗油乎乎亮晶晶的红烧肉端放到二人面前。
“嬷嬷客气!”两个匠人眉开眼笑道:“这么好的肉,谁家的包子能比得过”
两个匠人看似精瘦,但吃起肉来,却似风卷残云一般利落。没一刻吃完饭,两个匠人又拿出烟袋开始抽烟,与金嬷嬷、徐嬷嬷拉扯闲话。
“嬷嬷,这院儿的房子都要修吗?”匠人问道。
“唉,都漏雨!”金嬷嬷叹气道:“只是不知道管管事许你们来几天,所以你们先拣要紧的正房修吧!”
唉,听得金嬷嬷叹气,春花扒着窗台也跟着叹气。
“主子,”春花叹息道:“瞧这两人磨叽的,吃咱们这许多肉,竟还不肯开工!”
罢了,我摇手道,让他们歇息一刻吧。刚他们吃那两碗肉,那一碗怕是两斤还多吧?这要立刻开工干活,我担心的想,万一阑尾炎了,可不就是条人命吗?
终于两个工匠开始干活了—李师傅上房揭瓦,冯师傅留在院里接李师傅用篮子从房顶系下来的瓦片。
“这般磨叽!”春花气急败坏的站了起来:“磨叽的天黑,这房一间也修不完!”
“不就是搬瓦片吗?主子,”春花咬牙道:“奴婢过去帮忙!”
哎,春花!我伸手阻拦,却没扯到春花的一片衣角。
“师傅,”春花跑到院里与接瓦的泥水匠道:“冯师傅,我来帮忙,这里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你?”冯师傅见状一愣,转即从腰里拿出一把刷子递给春花道:“姑娘你拿这个给砖瓦刷灰吧!”
“咳,”徐嬷嬷见春花刷灰,立时也挽袖道:“冯师傅,我也帮忙!”
“那感情好!”冯师傅将手里的篮子交给徐嬷嬷道:“你在这儿接篮子,我上去和老李一起揭瓦!”
饶是金嬷嬷一天三顿肉的伺候以及春花徐嬷嬷打下手,李冯两个泥水匠来了一整天也只整好了正房一间房的房顶,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整好,下雨时漏不漏。
“哗——”夜晚关上院门,春花提着水桶顺着白天匠人们留下的梯子爬上墙头,劈手往房顶倾下。
“春花,一桶不够,你再浇一桶!”金嬷嬷站在梯子下给春花接水:“房顶都要浇到,尤其是南炕这一块儿!”
“哗——”春花闻声又浇一桶水。
“哗哗哗”几桶水后,金嬷嬷忽然说道:“春花,你先下来吧,水缸里没水了!”
其实,提水也是一个问题,我躺在炕上,眼盯着屋顶合计,院里能打口井就好了,只是老娘修一个屋顶便即如此费力,这打一口井却又得多少银子?所以,老娘不能再躺了,老娘要立刻开工干活。
只是这次我要绣什么呢?这一次我的绣品能卖三百两银子是沾端午节官宦人家送节礼的光,所以,我下一幅绣一定要赶在中秋节前刺好。嗯,中秋节,秋天,我沉思,正是水果丰收的季节。
秋果是绣屏摆件的常见题材,但若老娘在秋果的另一面刺上春花,我笑了,这《春华秋实》想必该能卖到六百两银子吧!
“好像是不漏!”春花进房瞪圆眼睛巡视完屋顶的每个角落后与两个嬷嬷道:“既是这样,金嬷嬷明儿你的肉还是照今儿一样煮吧!”
“两个匠人虽说老些,做得慢些,但凡三日里他们能将主子的三间正房修好,别的房不修就不修了吧!”
“咚咚!”我敲敲桌子示意自己有话要说。“是不是去谈谈管顺儿的口气,”我犹豫的比划道:“问问他打一口井要多少钱?”
“打井?”春花同两个嬷嬷异口同声的问我。
“眼下,咱们有这间房子容身,而水却还全靠你们肩挑手提,”我叹息道:“这天眼见就热了,咱们这菜地哪里能离得了水去?”
提起菜地,众人瞬间没有了言语。沉默半晌,徐嬷嬷狠心道:“主子说的是,奴婢明天一早便即就去找管顺儿!”
“一百两!”第二天早上徐嬷嬷领李冯两个师傅进来干活后抽空与我说道:“主子,管顺儿说打一口井要一百两!”
“一百两?”春花立急道:“他当咱们的银子是大风刮过来的?”
这管顺儿可不就是当咱们冤大头宰嘛!我叹口气没接声。
“主子,”徐嬷嬷道:“其实管顺儿一开始跟奴婢说的是二百两。奴婢立时就回他说不可能,奴婢没这许多钱。奴婢走了没几步,管顺儿叫住奴婢,问奴婢最多能出多少钱,奴婢跟他说最多五十两。他说五十两不行,最少要一百两。奴婢没理他,转身又走。管顺儿追上来又说这一百两他不知帮咱们打井,还外加将咱们院儿的所有房子都修整好!”
“奴婢回他说,这么大的事儿,奴婢不敢做主,要先回来问过主子!”
一百两银子打井外加修好房子?我伸出手指合计,眼下老娘为修这三间正房已然花了四十两银子,照这个算,下剩十三间房,全部修好可不是得一百八十两银子?现管顺儿开口只要一百两,还外加承诺打井,这买卖虽说依旧坑爹,但却比先前有谱儿得多。
一念闪过,我点头比划道:“给他一百两。不过,嬷嬷,咱们这次得”我提笔写道:“分期付款!”
“分期付款?”徐嬷嬷讶异道:“主子,这什么意思?”
“就是他干完一件,咱们给一件的钱!”我比划道:“这一百两咱们先不给管顺儿,嗯,他先使人来打井,井打好井台修好后,咱们给他五十两。修房子也是一样,不过房子全部修好后,咱们只给他三十两,余下的二十两,哼,”我冷笑道:“则要等三场大雨过后,房子没一处漏雨,咱们才给!”
整个贝勒府的上、中、下三院儿的所有修造费用不过二百两,老娘这一小小院落一百四十两的修造费用便即就成了管顺儿舍不了丢不下的滚滚财源。
端午节后,管顺儿亲领青壮工匠来我院儿建造。人多好办事,不过三天时间,我厨房前的三角空地上便即多出了一口井,再三天,我院儿的屋顶全部焕然一新。
五月十二,徐嬷嬷与管顺儿结完八十两银子的账后与我说:“主子,管顺儿说八月节后贝勒府修炕通烟道的差事,高福已答应了他。到时候您若有什么修造,只管找他!”
这是在与老娘表忠心吗?闻言我哭笑不得,这才刚过端午,而管顺儿却已然与老娘下八月节的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