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最终按自己的原意收了尾,客人们大多惋惜落泪,个别人不乐意,一个年轻公子说:“你要是虐死女主,我就不来听书了。”
狗剩悄悄告诉贾环说:“这就是那个天天坐在后排,讲故事时他来听,收钱时他就跑的那个侯公子。”
“是他啊,一个吃白食的有什么资格对我的故事指手划脚?”贾环一脸鄙视连看都不看他。
侯公子碰个钉子,拍桌子大怒:“爷来听你的故事是看得起你,你还好意思要钱,一身铜臭俗不可耐。你的故事又垃圾又恶心。”
贾环毫不客气地给他一个字:“滚。”
侯公子于是天天来白听,还指使人喝倒彩,捣乱。
贾环懒得理他,在前世他在网站也遇上过这种情况,问有经验的老作者,答:“不理他,随他蹦去,众口难调,各有所好。那些一路支持你给你宝贵意见的,还有买V的那些才是你真正要重视的读者,其它的张三李四管不了也不必管。”
一个肥头大耳的商人模样的人叫了几样细点一壶茶,请张五过来叙谈,寒喧几句转入正题,就是想要把这故事出版成书。
贾环被雷得小躯一震,这狗血故事也能出书么?
“价钱好说,但是要有条件。”书商提出条件,一是要修文,用词要雅正,除了特殊情况的对话,要用正规书面语。二是可以增添香艳情节,比如男主出征落败时,可以安排其遇见敌国公主,然后两人发展一段。
贾环马上反对:“第一条好说,第二条不能从命,男儿立世,大义为先,怎么可以和敌国公主眉来眼去的?”
书商不满,道:“这里哪有你个孩子说话的份?”
张五顶着原创者的名来说书,并不想剥夺贾环的原创权,见他发表了意见,也跟着附和。
书商只好说:“好罢,但是最后一条务必依我,就是结局一定要大团圆没有遗憾。”
贾环还是坚决拒绝:“世人只知享齐人之福,却不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才最是令人向往感怀,凭什么女子要从一而终,男人却可以三妻四妾,既然喜欢某个人要与他过一辈子,当然是一心一意,忠贞不二。吃碗里瞧锅里算什么?”
“说的好。”邻座一个书生拍案叫好。
众人扭头看过去,见是气度不凡的白衣书生,十岁的样子,相貌堂堂气宇轩昂,那书生过来,行了一礼,道:“在下昆山徐默,字徐文璧,听这位小哥所说,很合我的胃口,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旁边茶座上一个人怪腔怪调地说:“徐大才子孤标傲世,居然和一个孩子交朋友,真是可笑。”
那徐文璧转过身笑道:“这小兄弟年纪虽小,可是见解合我的胃口,象贾兄拿钱买功名又甘当衙门走狗鱼肉百姓,在下虽堕落,却不敢与贾兄这种人交朋友。”
那姓贾的大人脸色一僵,转而又恢复如常,说:“上回令堂病重去世时,我帮着办了白事,你答应给我写字儿的,如今快三年了,你也该写了罢。”
那个叫徐文璧爽快地一挥袖,道:“行,拿纸笔来。”
顿时旁边的人围了上来,还呼朋引伴:“快来,徐大才子要写字,他的字千金难求,现在居然给那个贾化写字了。”
又有人小声说:“贾化任典史以来不知做了多少欺家灭门的恶事,徐神童最讨厌他,怎么会给他写字?”
“徐家败落一贫如洗,贾化趁机送钱为其母办丧,趁机索要徐才子的字。徐才子再傲气,境遇不好也不得不低头啊。”
“呵呵,徐才子答应是答应了,拖了三年一字没写,可真对得起他。”说话的人带着幸灾乐祸的语调。
贾大人的仆从立即展开一卷白纸,送上笔来,徐文璧笔走龙蛇,转瞬写了四个大字。
贾化得意万分,命人将纸卷高高悬起,令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贾环也好奇地伸长脖子看过去,果然是好字,笔意纵横,骨气清奇,纵使羲之转世,真卿再生,也强不了许多。
只是他写的是“雅闻超敬”四字,不知是何用意。
贾环把这四个字琢磨一番,明白了其中意思,咧嘴笑起来。
那贾化乐颠颠地拿着字去了,徐文璧鄙视地啐了一口,说:“总算滚蛋了。”
又招呼茶房再上一壶香茶几碟细点,说:“不要让那俗人扰人兴致,在下想和这位小哥儿交给朋友,不知可否赏脸?”
贾环赶紧站起来,道:“公子抬爱,小子荣幸。”
徐文璧又问他:“你是不是看出我给那贾化写的‘雅闻超敬’四个字的意思了?”
贾环笑起来:“公子写的那四个字半边用力,墨色浓重,另外半边墨淡,时间一长墨色褪去,字只剩下半边,就成了‘牙门走苟’,也就是衙门走狗的意思。可笑那贾化还自以为得计呢。”
“哈哈……”徐文璧笑得狂放,惊得旁边的人莫明其妙。
徐文璧又好奇道:“这些天我慕名来听这故事,觉得与别的那野话故事不同,是小哥儿编的么?”
贾环不好意思地说:“为生计胡乱编个故事玩玩罢了,实在不能入大家之眼。”
“小哥儿真是谦虚,那故事倒罢了,只是小哥说的男儿立世,大义为先,感情要专一,忠贞,实在是正合我意。”徐文璧行止狂放,用力摇着扇子说,“我素来张扬恣意,被人称为傲慢狂生,其实我对看不上的人用白眼,对合脾胃的用青眼看,对小哥儿就是用青眼。”
贾环看他如此豪放,心里也很喜欢他,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
徐文璧知道他的遭遇很同情,说:“我八月要去京里参加顺天府秋闱,如此我就带你上京找家人好了。”
贾环感动的要望天流泪了,总算遇上个大好人了,现在离八月还有好长时间,他居然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提前进京。
待徐文璧听说他的家庭之后,十分惊讶:“原以为荣宁二府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没想到居然出了你这么个人物,倒是稀奇。”
贾环汗颜,想不到贾府的坏名声传得这么远,可是瞧他虽然看不上贾府,却没有反悔的意思,才放了心。赶紧下拜道谢,又求他把狗剩也带走,说:“他是我的恩人,将来我要尽自己的力量给他寻个好出路。”
徐文璧脸色微变:“你年纪不大,就知道知恩图报,而他年纪也小,却有危急援手的义士之风,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更要有品性,就冲你们两个这人品,我答应就是。”
狗剩很有眼色地赶紧跪下磕头,说:“我没地方可去,求公子收留,小人以后当牛做马……”
徐文璧觉着这孩子是个机灵鬼,又有侠义心肠,也很喜欢他,给他取了大名,叫徐义,褒他侠义之行。
但是,还不能立即出发,贾环的腿受伤后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医治,已经略有变形,还得重新正骨治疗。徐文璧祖籍昆山,自小有奇才,据说是三岁识字,五岁能诗,六岁能文,十三岁上就在县学试中高中案首,十八岁上已经是琴棋书画诗词哥赋无所不通,而且还通天文地理兵法军事,甚至连医药也颇精通。他亲自给贾环重新正骨,只是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这个时代又没有麻药,直把贾环疼得晕过去。
徐文璧看他受此磨难居然咬牙强忍,这样的年纪有这等坚韧,真是前所未见,从此对他更是另眼相看,着力栽培,此是后话。
等贾环伤势稍稳定,天气也暖和,徐文璧带着贾环徐义搭船进京,看着两岸桃花初绽,迎着薰风,徐文璧坐在船头击节而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这狂放姿态,再配上这样的人物这样的风骨,吸引了周围许多人侧目而视,贾环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彻底被他吸引。
一行人进京顺利,到了贾府,先见了贾母,贾环失踪的事一直瞒着贾母,只说是到亲戚家暂住,贾母见他回来也没有多问。又去见了贾政王夫人,王夫人问了几句,又骂那歹人心狠,贾政有些憔悴,擦了擦发红的眼睛,训斥说:“都是你调皮乱玩,以致遭人掳掠,以后要仔细着,还不下去歇着去。”
贾环回到屋里见赵姨娘,只见向来争强抓尖涂脂抹粉的赵姨娘,瘦得皮包骨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也全无神采,痴痴呆呆的样子着实可怜。
看她这副失魂的样子,贾环心里一酸,赶紧命人把自己抬过去拉着她的手,赵姨娘狠狠眨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又重重咬了一口手指,这才相信眼前这人是真的活生生回来了。
贾环赶紧拿帕子包裹她的手指,一边说:“娘怎么下这么重口,看手指头差点咬断了。”
“呜……”赵姨娘终于哭了出来,这些日子她也是度日如年,她一个女人,生活在这样一个攀高踩低处处势利的府第,还是个由奴婢抬举上来的妾,全凭儿子傍身,若是儿子有半点不好,她真的是生不如死了,眼看儿子回来,虽然吃了苦断了腿,好歹活着回来,终于又有了指望,总算活了过来。
贾环见她哭了出来,知道她已经没事,才放了心。
得到消息,探春也过来探望,虽然这事瞒着贾母上房,但是她心思灵敏,怎么会不知道究竟。贾环怕吓着小姑娘,对自己那段不堪的经历只淡淡提了几句,并没有细说,至于为逃命杀了绑架歹人的事更是只字不提,毕竟他现在是个小孩子,做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肯定引人怀疑,不是所有人都如赵姨娘那么蠢。
虽然他不提,可是腿上的伤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当初受的罪,探春也抹起了眼泪。
“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告诉我,我想法子弄去。”探春稚气的脸庞写满关切。
贾环看她真情流露,心里也觉得温暖,就说:“这两个月我误了好多功课,也没有写字,听说三姐姐那里有好字贴,借我看看。”
探春看他知道上进又宽慰又心疼:“难得你这么想着读书,还是保重身体要紧,不要急于一时,而且近来家学里也出了事,太爷也很少去了,你不用急着去。”
“出什么事了?”
“家学里太爷唯一的孙子瑞大爷得了病,他这病也来得奇,而且越治越重,太爷哪有心情继续在家学授课呢。”
贾环“哦”了一声,心里明白,这贾瑞淫心不死,居然把主意打到王熙凤头上,结果被她整得送了一条命,只是他这病会拖个大半年,这期间,贾代儒自然是无心上学的,该另寻师父才是正经。
贾环有了主意,对探春笑道:“这回多亏了一人相救,这位恩公有大才,而且有奇智,他在济南可有名了,我给你说说他的事儿给你解闷。”
探春笑道:“你还是养好身子吧,你的嗓子没有好腿也没好,等休养好了再说。”
贾环的意思是请徐文璧住下做他的师父,贾代儒学问有限,为他启蒙尚可,进一步举业只怕不行,徐文璧有才,正好可以向他请教,一定要想法子留下他才是。
又派丫头去二门上问,得知贾政亲自接见了徐文璧,对他很是敬重,贾环才放了心,看来贾政对他还有几分父子亲情,虽是面上严厉,心里却是高兴,无从表达,只将徐文璧这恩人当贵客,极尽感激之情。
贾环趁机狠夸徐文璧,把他夸的天上无、地上稀,学问天下第一,人品地上无双,贾政捻须点头,贾环趁热打铁:“听说瑞大爷病重,家学里的太爷无心教授,可是学业是要紧事,不能耽误,不如请徐公子入塾。”
贾政看他伤未痊愈,还惦记着读书上进,很是感动,又想那个只知道淘气的宝玉,若把那聪明才智放一分在学业上,将来功业不可限量。对比一番,决定支持小儿子上进,让那只知道吃胭脂玩香粉在内帏厮混的宝玉有点压力。
贾环腿伤未愈,在屋里临字贴,写好了字命人送出去请徐文璧圈点。
徐文璧是外男不能入内院,在外书房接到贾环写的字,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从生涩到普通工整,再到行云流水心笔合一,循序渐进徐徐变化,可见是个用心的,值得一教。”
贾环盼着受徐文璧指教,不等腿伤痊愈,能勉强下地时就急着进书房读书,那迫切的心情与当初宝玉急着见秦钟别无二致,但是他可没有存着那种心思,毕竟两人年纪相差有些大,贾环对徐文璧只有感激崇敬之心,还没有那种非份之想。
贾政看他急切读书,也觉得老怀安慰,命在二门外收拾了一间外书房给他用,方便先生出入。徐文璧因为要备考,本来家贫无依,正好也寻个安身之处好用心读书准备。两边安置妥贴,于是一边自己备考,一边尽心教导贾环,徐义也跟着听课,他底子薄但是人很聪明也知道用功,学了不少东西。
按古代课程进展,是先用几年完成识字教育,然后开始正式学习经典,先读《大学》,在读《论语》《孟子》,最后读《中庸》领悟古人微妙之处。
以上教程总共约五万字,但是加上朱子集注就远不止五万了,这些是考科举的必考课目,也是作八股文的基本功,要在十来岁时就要打好底子。
然后读五经,《诗经》、《书经》、《礼记》、《易经》、《春秋》,连本文带朱子的注,都要背得滚瓜烂熟,将其化为骨血,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就算揉碎了捏烂了也能浑为一体,能随口引用,任意挑出一句就要知道出处。还要融会贯通,发其微言大义,为圣人立言。
这是相当辛苦枯燥的学习过程,比起现代学生只重不轻。
然而这些是科举必考,而科举又是作官出头的途径,当官则是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学以致用的表现方式,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就是这个意思。
赵真同学的劝学诗更是直白地表达读书人的理想。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流传千年的劝人读书上进的顺口溜,激励了无数读书人挤向科举作官的路,白头不悔。可见赵同学深谙广告学之道。
这么多人挤独木桥,贾环不敢大意,虽然他背记能力强,又有前世的底子,很快通过了识字写字课程,可是进入经学课程,他就没这么轻松了,毕竟是文言古文,背起来有些吃力,好在他基础不错,人又有股子狠劲。而且徐文璧要求极严,恨不得激发他所有潜力,只要他顺利完成作业,第二天会布置下更重的作业,非要他达到极限才是。
但是徐文璧教学并不严格按着程序来,而是根据学生特点做适当调整。贾环已经七岁,字认了不少,也知道用功,可是毕竟年龄小,还是以培养学生学习兴趣为要务。所以,他不讲四书,先讲《诗经》,不要求强记,只进行艺术熏陶启发学生想象力。
一边教学生背记一边讲评意义。语调舒缓:“子曰:“不学《诗》,无以言。总之,《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就是说,孔夫子认为只有经过诗经教化的人,才能言辞文雅,才有资格事君父,登朝堂,代表国家进行外交活动。
贾环听他将《诗》的意义讲得如此重大,自然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学,前世里他也学过一些诗经,现在听徐先生摇头晃脑,语调抑扬起伏地讲述诗经,好象把自己带到那个重视礼乐教化的古代与圣贤神交,先生讲得入神,学生也听得入迷。
徐文璧不但通古今精经书,而且杂学旁收,这精通杂学方面倒与宝玉颇象,只是他能把所学杂学与经典融会贯通旁征博引,讲起来趣味横生,比那老气横秋的贾代儒更吸引人。
有此良师,做学生的贾环学业进步的很快,不出半年,已经完全通览《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