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彬慢条斯理喝茶,道:“凭什么你认为我会帮你?我欠你钱了?还是欠你的人情?”
贾环很淡定:“你没有欠我,我凭的是,大都督现在无限风光权势滔天,其实处境很危险。”
“本官是吓大的,你少来这一套。”杨彬淡定地低头继续喝茶。
“我不是危言悚听,皇上对大都督的宠信固然是举朝无人能及,把性命都交给你保护,把不能办不能说的秘事交给你办,可见对您的信任。可是皇上春秋已高,一旦某日龙返九霄,大都督还剩下什么,你所有的一切可都是皇上给予的,您就是随他去了,你的家人后代能保证平安吗?”
这番话正刺中杨彬的心病。
锦衣卫大都督这职位和宰相尚书不一样,尚书这些官是处理国家大事的,一切按规矩来,由百官廷推皇帝任命。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可以接着用,就算不愿意用老爹留下的班底,也会给他们个体面退休,或是遇大事以备顾问。但是锦衣卫不一样,这个恐怖组织是皇帝的私人武装,是给皇帝办私事的,知道许多外人不知的秘密,这个职位皇帝肯定要用自己信得过的私人。所以,一旦现在的皇帝挂了,锦衣卫肯定面临重新洗牌,而且他们做为皇帝的特务机构,监视百官,威吓群僚,私刑拷问,被清洗的下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贾环知道自己说中了,又继续说:“有句老话说的好,叫做‘居安思危’,做官的人就算位极人臣也要思危,思退。如今大都督现在位极人臣,可是一旦形势有变,您的退路在哪里?”
杨彬哈哈一笑:“我竟被你问住了,只是,当初即选择了这条路,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退路,而是无路可退。贾环的意思是暗示他寻个皇子的大腿抱抱,可是他身为锦衣卫大都督,是皇帝的保镖兼特务头子,只能对皇帝一人负责,也就是只能忠于皇帝一人,如果效忠第二个主子,哪怕这人是皇帝的儿子,皇帝也会容不得,新皇帝的好处不一定捞着,老皇帝先把他踢了。得罪人的事做了那么多,被皇帝抛弃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贾环说的虽是真理,却是废话。这些道理他早知道。
但是贾环来此却不是说废话的,如果没有给杨彬安排好退路,他干嘛白费口水。
“大都督虽然不能明着支持哪个皇子,但是可以暗地里卖个人情。裕王是有胡相支持的,你投靠过去只是锦上添花,他不会把你放眼里。可是淳王目前没有强力的朝臣支持,你投靠过去是雪中送炭,若是相助于他,将来他登了位,肯定会报答你。万一他夺位失败,你只是暗中卖个人情,也不会得罪那一头,岂不是两全其美。”
杨彬也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救下陈九成就算我给淳王的大人情。”
贾环点头:“没错,我和淳王的关系您也知道,帮我就是帮他。”
他和萧景的关系,瞒得了百官瞒得了家里,却瞒不了特务头子杨彬,估计两人在一起谁上谁下大战几回合杨彬都知道,所以不怀疑他的话。
贾环见已经说动了对方,趁机再加把火搞定:“不管你是明救还是暗救,只要保他一条命就行,流放,贬职,或是廷杖都可以,当然不要打死打残了。只要能救他,以后大都督的后路就是我的事,就算保不了你杨家的长久富贵,也会保你一门老小平安。”
杨彬盘算利害,微微点头,以他的权势和皇帝对他的宠信,保陈九成一条命还是不难的,何不现在卖个人情,为将来也留个退步。
钱槐见贾环出来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不象先前那么忧愁烦躁,知道救人的事已经搞定,赶紧上去扶他下阶,说:“爷当心脚下,回去舀凉水敷敷眼,明天上衙门眼睛跟桃儿似的可难看。”
车夫赶紧把那中西合璧式的马车赶过来。
才刚到家没顾上歇口气,皇帝就派人传旨召见,贾环心里打鼓,赶紧换了衣裳随使者进宫。
乾清宫西暖阁,皇帝看着龙案上的几份奏折脸色沉重。
待贾环行过礼,皇帝直接问道:“你和陈九成什么关系?”
贾环也不敢隐瞒,实话实说:“他是臣的授业恩师徐文璧的好友,徐老师落榜回乡时拜托他继续指教臣的学业,他挑了许多名家程文供臣学习,还为臣批改文章,算得上是业师之一。听说这次他触怒龙颜,臣心里忧急,见到他一定责怪他一番。”
“你责怪他什么?”皇帝纳闷了,他不为老师求情反而责怪,倒是奇了。看他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可见是哭过,不象是对老师无情之人。
贾环说:“怪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只知道按孔孟之道行事,搞什么舍生取义的一套,不知变通,不能体谅皇上难处,岂不是该责怪。估计他这木头脑袋里装的都是文死谏武死战,觉得以死谏君可以青史留名,说他也没用。”
皇帝微微点头,倒是这小子能体谅朕的难处,不象他那个师父让朕没面子。看来那家伙死劾是为沽名钓誉,而不是受什么人指使,想搏个以死谏君的好名,让朕当昏君,朕偏不如你的意。一念至此,皇帝的杀意松动了。
一旁侍候的夏秉忠趁机进言:“跟这种书呆子计较不值得,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无形中又被引导了思路,这陈九成只是个书呆子,只求出名,跟这种家伙计较什么,较起真来他还落个诤臣的名。算了。
皇帝下旨宣判:“传旨,将陈九成革去职衔,廷杖一百,流放岭南。”
贾环松了口气,好在已经事先跟杨彬打好招呼,有他罩着,五百廷杖都死不了人。
皇帝又舀起一折,问道:“有人参奏你的老师徐文璧骄狂自大,在江苏巡抚幕中把持政务排挤同僚,江苏全省政务皆出自他的主意,你可知情?”
如晴天霹雳,把贾环劈得脑袋一蒙,以平民之身僭夺东主权利,其罪不小,不知是他的性子得罪了人,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又或是目标另有所指。
贾环迅速分析眼前情势思考对策,如果有人借徐文璧来对付他,就是想逼他出手相救,让他露出破绽,好把他打倒。这样的话他不可以轻举妄动,
可是,如果他不出手,老师就会倒大霉,徐文璧没有官位护身,搞不好会丢了命。左右权衡利害,贾环下了决定。
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让步,什么时候该坚持原则,什么该争取,什么该放弃。
可以牺牲尊严,牺牲利益,却不能牺牲良知,这是最后的底限。
贾环缓缓开口:“徐文璧是臣的授业老师,臣了解他的为人,猜也能猜出他干了什么。”
“说说看。”
“徐文璧幼有奇才,三岁识字,五岁能诗,九岁能文,有神童之名,未及弱冠便是名扬天下的江南第一才子,凡是有才气的人,难免恃才傲物目无下尘,也难免遭人嫉妒。尤其是他眼里不容沙子,看不惯世间不平事,几年前上京考试时居然在考卷上引申发挥痛斥朝中尸位素餐之徒。结果自然是落榜了。
其实他可以吸取教训再考,凭他的才气连中三元是没问题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在官场混不下去,就算高中得官也难免俺没在凶险宦海。所以才到江南投靠江苏巡抚汪大人做他的幕僚。以后的事就可以猜到了,肯定是除弊政清贪官,抑制豪强,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你这是为他求情?”皇帝意味深长的笑笑。
“臣实话实说,不敢欺瞒。”
“他是你的师父,你们的为人倒是不一样。”
“表面上不一样,其实骨子里是一样的,臣和老师一样,想为国家做些实事,眼里同样见不得贪墨虐民之官,只不过臣对付他们比较讲究策略罢了。”
皇帝心思一动,命贾环退下,召来杨彬,问道:“你看这事如何?”
杨彬已经和贾环暗中结盟,自然不会拆台,说:“小贾大人说的想必属实,俗话说的好,不遭人妒是庸才。姓徐的能让这么多人骂他,可见他不是个庸才。”
“好个不遭人妒是庸才。历史上那些有治国安邦大才的人哪个没遭过贬没被人骂过。也罢,你派人去江南访查,若徐文璧果有殉私不法之事,直接杀之便是。”
皇帝这几天一直觉得乏力疲倦食欲不振,现在说了许多话,愈发觉得头晕眼花撑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榻上。
杨彬赶紧扶住他,可是一触之下觉得温度不正常,再摸额头,居然有些发烧。
“快传太医,快……”杨彬吓得音调都变了。
太监宫女们也慌了,倒水的倒水,绞帕子的绞帕子,忙个不停。
太医院在内廷有值庐,听到招唤,值班太医赶紧提着药箱过来,先调息了至数,然后为皇帝诊脉,然后开了药方。药方由内奏事处誊抄三份,一份交药房取药,一份交内阁供百官查看,一份交太医院存档。
当晚,皇帝高热不退,还出现了寒战、关节酸痛、口唇发绀症状。
太医院排得上号的医官集中起来会诊,得出结果是,皇帝
得了疟疾。
内阁和朝廷百官都忧心忡忡,这疟疾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因此而死亡的人有数十万之巨,最严重的是开国初的疟疾大流行,直接导致前朝军队战斗力下降,这才让本朝拣了改朝换代的机会。现在皇帝在花甲高龄得上这种病,万一……
群臣不敢想下去,想到藏在太庙佛龛下的传位诏书,紧张的心情稍平复,好歹皇帝已经立了太子,国家不至突发动荡。
萧晨坐立不安,只有他和胡有恒知道,那诏书其实是一张白纸,皇帝根本还没想好立谁为太子,当然这事不能说出去,让人知道等于承认偷诏书的就是他。
夏秉忠急得七窍生火后悔不迭,说不定皇帝这病就是他传染的,万一让人知道他得病不出宫,害得皇帝也染上了,就算他是《西游记》里的九头虫,那脑袋也不够砍的。夏秉忠顾不得宫规森严,直接在入夜跑到贾环家里。
“小贾大人,那药你还有没有?就是那个金鸡什么的。”夏秉忠一见到他就揪住急问。
“那药不容易弄的,我不是给你了吗?”贾环眨眼表示不解。
夏秉忠急得要哭:“皇上得了疟疾,太医开的方不管用,你快想办法把那药再弄一份。”
“我马上就弄。”贾环安慰他:“放心,没事啦,太医院集中全国高手,保准把皇上治好,你不要再偷偷来我家了,快回去吧,乖。”
贾环打发走夏秉忠,回到正房东间,东间用隔扇隔成南北两个小间,北面那间是他的密室,除了他本人谁也不能进,里面有小炕,还有一供桌供着佛像,心烦时对着佛敲敲木鱼抄抄经书,使烦躁的心平静下来。靠西墙有两个挂铜锁的柜子,放着珍贵重要的东西。贾环锁上房门,打开柜子,取出里面一个描金首饰盒,里面放着两个小瓶,瓶子上描画着一只引吭高歌的金鸡。
贾环久久地舀着小瓶端详,这里面就是从巴加里那里舀来的金鸡纳霜,正式化学名叫奎宁,在科学家和医学家眼里,这东西是茜草科植物金鸡纳树的树皮中的提取的生物碱。化学名称为金鸡纳碱。而在搞政治的人眼里,它不是分子式为c20h24n2o2的无生命体,而是影响朝局,掌握许多人命运包括他本人性命的重要道具。
贾环用力握紧他药瓶,目光深邃。目前的朝局风云变幻,他的荣辱,他的起伏,包括萧景,也包括无数人的命运都要寄在这药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