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是京城最大的寺院,寺内文峰塔则是全寺最高的地方,从下面看上去,十一层高塔似是直插云端,塔角的铁马随着风的律动奏出清越的旋律。
萧景和贾环就在最顶层的塔上,远远望去,可看到墙外一片稻田刚刚抽穗,随风送来阵阵稻花香,农人们正在田中辛勤劳作,如此美好的家园,怎么忍心让它饱受战火蹂躏。
在文峰塔最高层,贾环跟萧景交待了整体战略计划,“我的计划是,由我率大军在荆门关摆战场决战,把俺答部的精锐主力引出来,再派一支轻骑袭击他们的王庭抄他老窝。”
萧景震惊地直眨眼,半天再说:“你是不是发烧糊涂了,派一支轻骑偷袭王庭,哪有这么容易,人多了,行不出千里就被人发现合围歼灭了,人少了白白送死还不够给他们塞牙缝。”
贾环拍拍他的肩,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是真故事哦。
从前,有一个国家叫清国,幅员辽阔,子民四万万,正规军队八十万,结果很远一个国家派了六千兵就端了他老窝,把他们打得无还手之力,连皇帝都离京逃难了。”
“这怎么可能,你总说些骇人听闻的话。”萧景完全不相信。
“才不是,那清国的战力跟现在的蒙古人差不多,精于骑射勇敢无畏。可是那侵略者用的是洋枪洋炮,只几千人就打得三万多骑兵溃散大半。后来八里桥再战,三千骑兵剩下七人生还,结果皇帝只好跑路了。”
“火枪真如此厉害?”萧景还是不信,“你别骗我,这东西我见过也用过,军中也装备一些火枪,可是这火枪怕潮不说,而且后座力强,容易炸膛,准头又不好,装填弹药费时长,只能发射一发子弹,在一百五十步的射程里,第一轮射击不能压制住对手的冲击,来不及装第二发,人家的马队就冲上来砍瓜切菜了,那枪只能用来砸人。”
贾环叫道:“哇,想不到你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色狼居然很懂啊。”
萧景一巴掌拍过去:“别打岔,不许小瞧我。”
“好吧,不小瞧你,我说的火枪不是现在我们军队里装备的鸟铳,而是指西洋正在装备军队的撞击式燧发枪。”贾环拿出一把来给他演示。一甩手,打下树上的鸟巢。
“瞧见没有,只需扣扳击,不用点燃火绳,也不怕下雨,准度高,后座力小,直管设计不怕炸膛,杀伤力强……”
“啊……”萧景大声叫起来,“只能装三发。”
“没法子,连发枪还没有发明出来,不过可以通过战术来弥补,况且装填弹药的时间已经缩短了许多了。只要能在对方马队冲过来之前解决掉半数,已经是很伟大的胜利了。”贾环继续给他介绍,“你想想看,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骑□湛,是个人都有百步穿杨的功夫,而且他们用的是硬弓,力道大准头足,射程更远,破甲箭所向披靡。我们的人行吗?要训练我们的兵有这样的射术,至少两三年,而且还不一定超过他们。”
“那么训练士兵用火枪,需要多长时间?”
“二十多天。但是要从粮草军械练兵上做好准备,至少半年,一年更好,所以你要帮我争取一年的时间。”
“我懂了,你想用这枪装备军队,然后派他们袭击王庭,人数少火力却强,就能收到突袭的效果。若能攻下蒙古人的王庭,就算是一场大胜。”
贾环高兴地拍他的脸:“乖,你明白了。”
“可是你怎么办呀,”萧景吼他,“你把鞑子主力吸引到自己身边,你能活吗?”
“蒙古人精于骑射,来去如风,烧杀抢掠一番,完事就跑,我们的人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而且还追不上,根本就谈不上歼灭,所以我要吸引他们展开决战,聚而歼之。只有全歼他的有生力量,才能保住未来的安宁。”
贾环把计策告诉他,萧景听了脸色惨白,半天才能出声说话:“你这计划虽好,可是若时间把握不准,撤出的慢些你就活不了。我不许你去……唔……”
萧景正在炸毛强烈反对,一双温暖的唇覆了上来,萧景只觉心跳骤停,这是环儿第一次主动吻他,这个在感情上非常被动而且精于算计的家伙从来不主动求欢,第一次和他水乳交融,还是在半用强半胁迫连哄带骗数招齐施的状况下,否则等他自愿主动两情相悦,这一生就要磋拖过去了。
现在,他主动吻了过来,萧景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全身绵软,一阵眩惑的感觉冲上来,似是飞上九重霄。
等贾环放开他,萧景神志恢复正常,想到一个问题,这家伙该不会是知道此行凶险有死无生所以才这么破天荒的主动吧?他在晚报上载的小说就是这样写的,只要男主深情表白,缠绵过后必然是生离死别,骗尽读者眼泪。想搞这一招,休想。
萧景严肃又郑重地表示意见:“我告诉你,不要以为用这招讨好了我,我就会同意你去,我要……”
“你要怎样?嗯?”贾环叉起腰盯着他,浑身散发寒气。
萧景登时气焰短了半截,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休想搞生离死别那一套。
贾环坚决反对:“那不行,我去之后怕姓胡的还有你那兄弟会搞点什么小动作,中国人别的不行,窝里斗很善长,拖个后腿,挖个墙角什么的做的很熟练。按眼下的形势,只要不出意外你就是未来的皇帝了,所以,你要留在京里坐镇,不能让意外发生。”
萧景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抱着他,贪婪地吸吮着属于他的气味,祈祷上天,不要让自己失去来之不易的幸福。
“好吧,我答应你,留在京城做你的后盾,给你争取一年时间备战,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否则我会发疯,我一发疯保不准会做什么事,说不定让你全家为你陪葬。”
贾环看他说的很认真的样子,不象是威胁恐吓,而是象陈述一件事实,如果自己回不来,那么他真有可能做出疯狂的事。
“为了你,我会回来,你等着。”最后,只能给出这一句承诺。
廷议过后,皇帝通过内阁明发旨意,向蒙古俺答宣战,任命贾环为钦差西北经略,掌大将军印,负责对外蒙俺答大军用兵事宜。
旨意一下,举国大哗,振奋人心的同时,也让许多人心里打鼓,这一仗能胜吗?万一败了,后果堪虞,搞不好就得迁都。
全国开始动员起来,召集壮丁,准备粮草。在苏州的林彬也从口岸买了第一批洋枪,亲自押送上京
贾环一边督促京内外军队加紧操练,同时做了一件事,去贾府找王夫人,请求退亲。
王夫人捻着数珠,许久才开口:“已经放过定了,宝姑娘就算贾家的人,你此时退亲,是对一个女孩儿家清誉的败坏,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我贾门世代簪缨,从来没做过无故退婚这样没品的事,你这不是为难人嘛。”
“我知道太太的难处,可是战场上刀箭无眼兵凶战危,我此去不知吉凶,不敢耽误了宝姑娘。”贾环离座行了一揖,“请太太成全。”
王夫人叹气良久,只得答应了,亲到薛家劝说宝钗母女:“那小子脑袋发昏,不自量力要带兵打仗,万一死在战场回不来,姑娘也没必要守望门寡,既然他主动退婚,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比他好的男人多的是。”
薛姨妈是个没主意的软弱人,只听宝钗的意思。
宝钗道:“姨妈说的哪里话,甥女自幼谨遵闺训,也知贞节廉耻,我薛家也是书香继世之家,没有出过再嫁之女。既然已经订过亲,我生是贾家的人死是贾家的鬼,绝无退婚再嫁之理。若夫君当真沙场不幸,我愿寸草得报三春晖,常伴母亲膝前尽孝心。”
王夫人见她遵守礼法,誓做烈女节妇,不由得又敬又叹,知道劝不转她,只得作罢。命人把贾环叫来告诉他结果。
贾环为难的揪头发,如此一个从骨头里都渗透了封建礼教的女子,也不知是可敬还是可悲,既然她主意已定,绝不更改,婚礼只得如期举行。
筹办之事自有家里人操持,贾环一门心思扑到练兵上,只是京营久不操练,弊端从生,想在一年内扭转,很是困难,尤其是作为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很不配合。
京城防务,问题多多弊端无数,其实这些问题当年徐文璧带他体查民情时就已经发现了,这几年过去仍然存在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更严重了。防备松懈,克扣军饷,士兵生活艰难,军需厂都是小作坊水平,生产的枪械规格不一,难以使用,国家拨下的军费流向哪去了?
国家在开国初就建了屯田养兵,屯田出产也能供应军粮,可是这些田又到哪去了。
对于这个王子腾有说辞,就是物价上涨太快,前几任就拖欠军饷,发到士兵手里已经被层层盘剥没剩多少了。军费紧张,军工厂开不下去,只好把军械制造包给民间作坊。
贾环又指着屯田册子问:“那么屯田呢?国家以屯田养兵,平时种地,战时出战,这册子上许多屯田哪去了,土地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王子腾被他刁难的忍无可忍,拍桌子说:“屯田去向哪里,你是知道的,何必再问,你混官场也该知道规矩,砸人饭碗的事不能做。”
“可是不砸这些蛀虫的饭碗,很多无辜百姓的饭碗就保不住了。”贾环也被他的推诿弄得火大,“我知道这些问题都是历代遗留下的弊政,也不能全怪你,可是王大人在京营节度使任上也有几年了,起码也做点什么吧。你不愿得罪那些勋贵之家,就这么听凭蛀虫搬空国家财产,可对得起这官位,对得起良心?”
被他如此质问,王子腾冒火:“论公事,你的官位比我低,论私谊,你是晚辈,凭什么这么教训我。”
京兵的问题是几代积下来的难题,小贾大人在这个问题上揪住不放,让王子腾火大,又被他夹枪带棒的,气得拂袖而去。想去找贾政,叫他教训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子,又想这小子现在已经骑在贾政头上,不中用。只得去找胡相爷。
胡有恒只给他支了一招:忍。
劝道:“他现在圣眷正隆,又和淳王一气,而你,经过上次皇上得病的事,皇帝已经对你很不满,原本打算让你入内阁的计划也吹了,你跟那小子斗,绝对讨不了好去。好在过不了几天,你的外甥女就要嫁给他了,你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可能他会对你手下留情。就算他仍然强硬,晚辈不敬长辈,别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淹死他。”
老胡是官场老油条,对当前形势的分析只凭直觉就能有正确的判断,这个时候王子腾跳出来跟贾环斗是没好处的。
王子腾只好施展乌龟神功,继续忍中,但是要他听贾环的话,拿那些勋贵开刀整顿京城四大营还是不行的。
京军各营都对小贾大人和王子腾的冲突持观望态度,贾钦差这次着手整顿京军,首先就碰上王子腾这块难啃的硬骨头,眼看小贾大人退婚不成,婚期将近,很快就和王子腾成为一家人,如果这次整顿京营他徇私绕过王子腾这块硬刺,而向别的营动手,休想让他们从命,还要向皇帝控告。
就在贾环和王子腾明争暗斗中,婚期按时到来。很多人都送了贺礼,萧景也重重送了一份礼。
结婚前一晚,两人在郊外的淳王赐园风宜园相约见面,那个地方是他们最初相识经常相会的地方,在那里萧景教贾环骑马射箭,贾环也送了一方印做为礼物,萧景郑重收在贴身带着的荷包里,如今再次旧地重游,见了面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萧景打破僵局,说:“这一天原是意料之中,只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贾环把头靠在他肩上,两人坐在草坪上看月亮,月光如水,无言地洒下人间,静谧无声。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是每个人都要做的。”贾环淡淡地说,人生按正常轨迹走,按说可以得到幸福,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
“我嫉妒她,可以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陪你看月亮。”
“好吧,我只陪你看月亮,好么?这个特权只给你。”
“别这样,你要一心一意对她,这样你才会幸福,你幸福了我才开心。”
贾环不说话,伸手抱住他的腰,深吸一口气。
萧景摸摸他的头发,问:“你如今娶了王子腾的外甥女,下一步还想和他斗吗?”
“我早说过,得把他从京营节度使的位子上赶下来,否则你的位子不稳。”
“那你还要跟他斗?”萧景微微皱眉,觉得当他老婆的那个人真倒霉。
“我跟你讲个故事。”贾环坐正身子讲起故事,“从前有个皇帝,本来是个明君,年纪大了以后没了进取心,还喜好奉承爱好奢华享受……,别对号入座啊。他广造园林,六下江南,刮尽民财,连皇后谏劝都被他废了,根本听不进劝。手下有个宰相替他敛财,更是横征暴敛,在全国富豪榜占第一位,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你说怎么除掉这毒瘤呢?”
萧景说:“民间有句话,叫什么锅配什么盖,有什么样的皇帝必然会有什么样的宰相,有李世民那样的明君就会有魏征那样的贤相,有修道炼丹的国君就有帮他成仙的青词宰相,有喜好享受的君主就有为他敛财的宰相,这是没办法的事,有皇帝罩着,要想除掉这毒瘤不可能,只好等老皇帝归天,换个比较贤明的新帝登基就可以动手了。”
这的确是个稳妥的好法子,问题是这个法子不适合套用在当前形势。
“可是,不除这宰相,那个比较贤明的新帝可能夺不了储位登不了基。如果让他扶一个他支持的新帝登基,得到新帝倚重,这毒瘤还是除不去。”
“这个比较麻烦了。”萧景烦燥地抓头。
贾环已经有了主意,只待娶了宝钗后就对王子腾下手。
萧景觉得十万分的不自在,喃喃说:“我会觉得不安的。”
“这与你无关,只要他在京营的位置上,你就有一分危险,几年前你在宫外遇难的事难道忘了吗?而且现在时间紧迫要整顿京营,他却如此不配合,我若是手软,哪里能练得出兵,拿什么跟蒙古人打仗。”
萧景紧紧抱着他,心里不安愈重,说:“你不要做得太绝,不要伤了你妻子的心,她是你的妻,如果你们不和,我真的不安。”
“放心,我有分寸。”贾环安慰他,“婚礼那天你去吗?”
“我不想去,”萧景神情很落寞:“人都说宝玉穿红最好看,其实你有没有发现,你穿红也很好看,去年你高中状元穿着大红状元袍骑着高头大马游御街,那时的你意气风发,光彩照人,一身大红再加上满天飘飞的鲜花瓣,还有周围人群的欢呼,简直如神仙下凡。我看了真为你高兴,只恨没有丹青妙笔,绘下这难忘的一幕。”
“原来那天你就在围观人群里。”
“是的,我就在人群中分享你的快乐。”萧景的语气含着萧索和惆怅,“多少次我回想这一幕,真想再看一次,可是现在我却不想再看了,你再次把那大红状元袍穿上的时候就是成亲迎新娘的那一天,我不敢看,我怕看了会忍不住流下眼泪,为你的大喜日子添增不吉利。”
贾环听了默然不语,只是翻身抱住他,两人并排躺在院里的草地上,看星光璀璨,看云摭月颜,不知不觉相拥睡过去,直到天明。以后这样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