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天空笼罩着远山林子模糊的影子,这是冬日里下雪前得寻常风景。
路瑶倚在窗边的暖炕上,抱着毛绒绒的褥子静静对着欲雪的天空发呆。已是腊月二十六,远远传来村童们的笑闹声和炮仗噼啪的爆炸声,愈发显得这林家后院的静谧。记得旧年她还在小院里跟着娘亲有板有眼的准备年货和祭祀用的贡品,再以前的年之将至,她还和家人守着电视机看雅俗共赏的春晚节目。
如今又是一年,在人前她勉力自己维持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以期待大家相信她已经接受丧母的现实,慢慢转好。她也不想因着自己放纵的哀伤,让身边的亲人隐忧。
没人在跟前,她才允许自己静静的悼念一下过往。只是回想,却不入戏深究。记得上学的时候,钻研哲学的舍友把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四字贴在书桌前,还说要身体力行。她现在才明白这生活果然要过的糊涂一点为好,事事追求一个结果一个意义,那样明晰的刨根究底之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命运如此强大,已让渺小的自己百转千回,除了逆来顺受,默默承担,她不能指望苍天给她一个答案,为什么要让她承受这么多的失去。
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去往何处,这一切一切的经历又有何意义,这些已让她无力思考。
路瑶不多时的沉默便被丫头们打断,明月笑得一脸明媚,端了一个茶盏过来。蔷薇身量渐长,却仍旧孩子似地满脸花痴样凑上前来,“少奶奶,我们,我们大少爷今天简直,简直像仙人下凡一样,可惜,可惜被一大群婆娘媳妇们给瞧去了。”
“我们,谁跟你‘我们’,小姑娘家也不嫌害臊。”明月把茶盏交给路瑶,促狭笑,“咱们蔷薇姑娘如今人大心大了哈。”
蔷薇本来胭脂红样的脸蛋,立时又红透了几分,“‘我们’,‘我们’是,哼,不和你说了,我们大少奶奶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明月说的对,赶明儿你就跟着大少爷罢,我保证不吃醋。”路瑶一本正经的面向蔷薇,“怎样,那才是‘我们’呢。”
蔷薇嘟着小嘴,在一旁气鼓鼓的站定,“都是明月姐姐胡诌,我就一时口误,大少奶奶别净笑话人家。”
“哎呦,小鬼还挺有气性,我给你赔不是了,快说说今天我们大少爷是怎么迷倒众生的罢”路瑶终于撑不住的笑,一早竹远便被河童接走,据说这一回年终分红大会,众人已经翘首企盼良久,届时盛况将与过年庙会相媲美。
“我们大少爷,不,是大少爷当时一袭白衣,玉冠束发,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样慢慢走向陈家庄的谷场中央,哎,谷场今日不同往时,特地提前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在中间搭了戏台子。就在大少爷一步一步的走向台阶时,我身边的媳妇丫头们开始发出由衷的赞叹,简直没见过这么丰神俊朗的公子啊,啊;就在大少爷站在台上略微扫视一下的时候,我已经听见众人情不自禁的尖叫了,那场面,那场面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众人心中沸腾的激情;就在大少爷给村里的小张丫发第一个红包微微一笑时,我看到众人脸上仿佛看到神明一样的虔诚而呆滞的表情,天啊,这是在人间啊,人间……”
“小妮子,你从哪里学来的,说话文绉绉,酸唧唧,还一套一套的,说”明月一脸震惊的抓住蔷薇的胳膊,逼问道。
“我哪有村里那些女人们酸啊,这都是她们的原话,我不过是加工了一下而已,正好咱村里的那几个穷酸秀才在场,他们说大少爷文雅谦和,连他们都羡慕的紧呢,还说要邀请咱们少爷作诗开会来着。”蔷薇挣脱明月的舒服,哧溜一下钻出了房门,门外传来她的笑音,“明月姐姐没有捞着看到现场的情形,故意编排我,一定是在心里恨着我呢……”
明月无奈一笑,小丫头无法无天的瞎闹,眼前这个好脾性的少奶奶也不管,也不知以后几个底下人都疯成什么样子。说了几句闲话,明月仍旧能觉出路瑶的心不在焉。大少爷不在,少奶奶独自一人用了些菜肴稀粥,胃口也不像人家怀了孩子的妇人一样好。
入冬以后,少奶奶便不再睡午觉,倒花了许多时间绣花练字。这一段时日又迷上乐器,有时候吹吹笛子,有时候弹奏古琴。明月听不出乐音好坏,只觉得她自已一人时,曲子便有种淡淡的伤感,到底心中还是在怀念娘亲罢。
林夫人应该也体会出少奶奶的心事,前几天又让少爷少奶奶回到了大宅的后院,大约也是因为医馆是伤心处。过年时节总该热闹些,如今后院又有了位二少奶奶,好歹也能帮着开解开解,明月想到这里,便向路瑶说了一声,退出了房门。
出了月洞门,明月叫过二少爷房里的一个小丫头询问二少奶奶在做何事,谁料小丫头却欢天喜地的爆料,二少爷今晚就要回来了。这倒是稀奇事,明月暗自揣摩,二少爷自打成亲以后,还从未回来瞧上二少奶奶一眼。这里面却又是一位佛爷似的奶奶,据说面上言语间也从未有任何不满怨愤之情。每日里安心吃睡,对待下人恩威有加,却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前几日说是伤寒不曾下床,不过自大少奶奶回来之后,倒是经常走动,两位年轻奶奶好似还甚是投机。
明月本来不屑那位风流加骚包的二少爷,前几月间又撞见他对大少奶奶的暧昧神色,果然不是盏省油的灯,连嫂子都敢觊觎。但是身为下人,自己自然知道何时该闭嘴,只能暗中留意保护好少奶奶,谁料那美丽的女主人之前好似从未看到那人的不怀好意一般,一派坦荡。
明月也不好再去给二奶奶请安,只好折回正房,还未走近,蔷薇就在门侧使眼色,那意思她自然明了,是大少爷回来了。他们小夫妻两个在一起,便不喜闲杂人等在旁边,这也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明月轻叹口气,招呼了蔷薇准备回厢房里休息。
竹远此时正在内室换衣,早上的一身白衣早皱巴巴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白白的棉絮,且不知棉袍下摆被怎么染色了,黄黄红红的一片狼藉。路瑶接过白衣叹息不止,这可是她目前唯一成功的作品,剪裁对她来说一直是巨大的工程,熟料自己一腔心血就这么毁了。
竹远满面愧色,略显犹豫的说,他上台以前还有河童大鹏他们左右保护,一个接一个的发送红包还算有序,及至后来群众振奋,导致场面失控,他就眼睁睁的被大家围观又‘亵玩’了。人们争先恐后的围上来,差点把他衣服撕烂,好不容易在大鹏的保护下冲出重围,才发现河童他们已经被人群踩在了脚底。
路瑶没想到世之花痴女何其多也,真不该让竹远一人涉险,她不该低估陈家庄群众豪放的民风,当日自己初来乍到还不是适应了又适应。眼下她嘴角抽搐的抱着自己的大作,心中更加愤恨河童那臭小子的馊主意,原本她还想趁此让竹远多一些接触人群的机会,谁料人群比狼群还要危险,而我们的大少爷竹远实乃白嫩嫩的绵羊一小只也。
路瑶捡了自己的木梳出来,把竹远按到梳妆镜前,仔细的替他梳起头发来。这样萧条的竹远也算难得一见,受害者兀自对着镜子发呆,忽然叹口气道,“凌儿,我原以为近来自己已经不惧人群,也本想借此历练一下,谁料竟这样惨不忍睹。走上戏台子的时刻,我心中还镇定的很,那会子我还庆幸自己终于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然随着后来人们的逼近,我才原形毕露,到底还是害怕,那时我甚至期望你在我身边或许会好一点。我一恐惧,人们更加肆无忌惮,好似我倒成了戏子一般。凌儿,这一回我太受打击。”
路瑶心道这一回哪能和从前相比,这是什么样的场面,她想要是竹远见过她前世追星族们的疯狂,就能稍微体会今日人们的心情。
“远,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置身于那种境地之中。我没料到人们如此热情,也没料到你这样耀眼。”
“凌儿,这又从何说起?”
“你知道,远,我本是想让你接触人群。可竟忘了这个时代,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狂热追逐,‘掷果盈车’那个意境,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有的印象,如今竟然全部忘记了。是不是我离你太近,模糊了视线,所以竟忘了我的夫君原是如此超尘脱俗玉树临风的人,真是该死。”
“凌儿,你居然取笑我,看我饶不饶你这一次。还有大节下,不准提那个字。”
竹远返身一捞,已经把路瑶抱到了膝上。她望着镜子里他的清俊眉目,正轻笑着望着她,一时心中感慨万千。或许我手中握着的正是别人翘首期望的幸福,而我竟不自知许久了。
脸慢笑盈盈,相对无限情。此时黄昏已近,窗外不知何时已落起了雪。这毗邻南方地界的村庄竟是如此多雪,路瑶曾不解的问起竹远,他却说,这里自他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回下雪,他在此之前,竟不知雪是何物呢。
过了近二十年我才遇见的雪,过了多少年我才遇见的你,我原落后于你许多年,所以我在遇见你之后竟一点也不留恋过去,我需要迅速的成长,迅速的变强,直到能够和你平视,能够保护你。
“凌儿,以后要是还有这种场合需要我的,我还是要去。”
路瑶惊讶的看着他,不能想象刚刚还满腹委屈的小白羊居然变得更加大义凌然,于是双手捧着他的脸问“不是很不习惯么?”
“这一回是我没有做好准备,下一次人们也习惯我了,我自然也习惯了。”竹远潇洒的昂起头来。
花痴人类怎么会习惯帅锅的不期而至,那种无与伦比的狂喜,作为有过偶像的她来说,简直心花怒放欲仙欲死羽化而去。
“恩,我们自然还有很多机会,不过让别的女人揩我夫君的油,这种情况我绝对是不能允许的!”路瑶摩拳擦掌一副与全世界花痴为敌状。
“那么,‘揩油’是何意?”某只小白羊无辜的发问。
不时便是除夕,这一晚,路瑶和竹远抛弃众人,躲到了路家小作坊。
来之前路瑶打发明月蔷薇阿蒙回家过年去了,芙蓉到医馆陪着林夫人。家里的众人各自方便,有几个洋气的已经被接到城里的大宅子过年。最稀奇的是二少爷夫妻俩,两个人过起了二人世界,丫鬟婆子们一概撵走。路瑶本来无意打听别人的私事,不过林风远能够安于现状,不再制造状况,对自己来说也少了些烦恼。
路瑶素来喜静亦喜动,独自一人时也向往热闹,她本来有些孩子心性,过年这个大热闹更是不容错过。只是今年心头缠绕哀伤,不由的就想躲起来。竹远见她打发了众人,对过年兴致缺缺,便提议往山间去住。谁知林夫人又让芙蓉特意过来说,年间有事,恕不接待任何人。
“不如我们还是回小院罢,那里如今也空着,大家又放假。”路瑶惧冷,很久不曾出门,连日日到山间去看望娘亲的愿望,都被众人阻了又阻。她怜惜自己的孩子,不管将来如何,在这九个月里,她时时和他(她)紧贴在一起,任何人都休想拆开。
竹远想了想便也同意,只是又提前跑过去收拾了一天,直到除夕的下午才接了路瑶过去。
果然是只有两个人的小院,这一回再也不怕任何人的惊扰,可以一直过到正月十五。
“远,今晚我们有什么节目?”路瑶一进门就发现屋子里居然比在家还要暖和,知道她喜欢明亮,竹远在各处都燃起了灯烛,亮的简直和白昼一般。
“吃水饺,以及守岁喽。”竹远端出来的居然是包好的生饺子,原来他从家里厨房事先准备了这个。
路瑶捅着墙角的铁炉子,这还是她之前特意在铁匠铺定制的,这个时代还没有普及这玩意。炉火渐旺,锅里的饺子像小白鹅一样浮上来,她夹了一个让竹远尝尝看,他整个吞下,居然笑得像个傻瓜一样,“恩,娘子手艺不错。”
“有这样纯粹拍马屁的嘛,居然还拍自这么纯洁高雅的人儿。”路瑶伸手拿过碗来,摇头晃脑的撇嘴。
“我没遇见你之前还自认风雅,后来才发现自己不过顶俗顶俗的一人尔。”
“嘿,你俗在哪里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乐在其中。”
路瑶还想还嘴,屋外已经起了炮竹隆隆的响声,噼噼啪啪,一家连着一家,好似永无止境似地。她忽然安静下来,进门的时候看见门楣上也无春联,屋内的蜡烛俱是白色,她感念竹远的细心,陪着她远离世俗喧嚣。
“以后等咱们宝宝长大了,再放炮仗可好?”竹远知她心中惦念娘亲伤感,双手接过她盛的满满饺子,温和的看着她说,“吃过饭我送你一件礼物。”
路瑶抿嘴一笑,低了头,眼里的泪珠就滴进了沸腾的热汤里,她希望竹远没有看见才好。
路瑶吃了一大碗饺子,倒喝了半碗醋,她瞅着对面空空的同样大碗,不免狐疑。这个平日吃饭慢条斯理的文雅公子,今日恁的快捷。
“凌儿,你吃好了么,我带你看礼物,不过你答应我闭好眼睛。”竹远略微郑重的说道。
居然学会搞资本主义的小情调,孺子可教也,“罗曼蒂克?夫君,你好像不大擅长罢。”路瑶故意瞪大眼睛,讶然捧着心口窝。
“那个何谓‘罗曼蒂克’?等下再解释也罢,先闭上眼睛。”竹远强硬的上前捂着故意搞怪的小女子,不由分说的抱了就走。
路瑶轻轻睁开眼睛,熟悉的房间摆着一个小小的香案,案上红烛摇曳,烟雾缭绕。精致的小碟子里似乎是她爱吃的零食果品。
面前的竹远手里变出一方红绸,轻盈的覆上她的发髻,他流水一样的声音似有忐忑的说着,凌儿,我们重新拜堂。
盖头边缘的流苏凉凉的拂过女子的脸侧,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回到最初相遇的那一晚。她轻轻掀开一角,不免疑惑的看着他,幡然醒悟,那时他们并未拜堂,后来的入洞房也是自己鼓捣的假戏而已。原来这成了遗憾。
她对着面前人挺拔的身姿笑了又笑,忽然倾身向前抱着他,在他胸膛前闷闷的发出一个音,好。
两人跪在案前,牵手而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那一天婚礼上执事唱的吉言,似乎隐隐的响在路瑶的耳边,转眼多少事,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