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没联系我?”陶咏婷在电话里说完这一句,停了一秒,带些揶揄的笑了;“谢爷爷刚刚打电话这样问我,我答不上来,所以,我想倒不如问问你怎么说?”
谢北把相机随手放到身边的茶几上,人向后靠到了椅子里,找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你让他直接问他孙子,不就成了?”
电话中爽朗的笑声传来,“恐怕在你家里,只有你敢这样跟老爷子说话吧。”陶咏婷一只手把玩着电话线,接着说了一句,“谢爷爷说,明天让你回家吃晚饭。”
谢北不禁失笑,“他是有意向雇用你当他秘书了么?”
女孩子挂着微笑,继续补充道,“对了,他还说让我明天也过去你家吃饭……”顿了一下,敛起笑意,但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平静,“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或者,我说明天临时有事来不了,这样也可以;你说呢?”
“你是担心看见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么?”谢北听着这女孩子的谨慎和体贴,也不由得带了些愉悦,“是我爷爷邀请你,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谢北,从公司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半;特意拖延了出发的时间,计划好正赶饭时过去,这样也省得大家啰嗦。
公司里的同事,早已下班;走到停车场的一路上,都是安静得出奇。刚刚转过弯,男人却忽然顿了下来。
他的车旁,一抹纤细的身影,静静的伫立。她小步子跺着脚,两只手握在一处搓个不停。天气冷,停车场里哪有空调与暖气?这样低的温度,却不知这女孩子在这里站了多久!而且,是在他的车边!
谢北忽然就觉得整颗心脏都泛起了说不上是甜还是酸的洪水,淹得人连‘救命’都忘了喊!
“乔可……”男人大跨了几步,近乎一路跑着来到了女孩子面前;二话没说,两只手伸出来把她的手拢进了手心暖着。
冰凉的触感,握在手里;可是心里,却像是刚被熨斗烫过,男人恨不得要把这两只凉手捂到自己脸上才好!
想到做到,可是正抬到半路的手,却被她又抽了回去……
乔可红了脸,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看得男人心都要化了。
“这么冷,在这等着干嘛呢?”谢北晃了两扇如炬目光,嘴角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浑然不觉;这傻姑娘,不想让同事看见的方法多的是!随便找个机会进里间来同他说句话、再或者打电话都可以,偏偏死心眼傻等在这,真是让人又疼又恨到牙都痒起来。
“我……有话想问你。”
呐呐地说出这几个字,乔可实在心慌得不得了;她现在,最怕单独相处的,就是这个人。她想忘了他曾经跟她说过的话,她不想注意到他每次路过她时投向她的炙热目光……可是偏偏,她做不到!她有责任、她不能袖手旁观。
“我们进车里,看你冻得……”谢北拉了女人的手,正打算开车门的时候,却又被她固执地缩了回去。
“不用,我就跟你说几句话。”
男人抬了眉,静等下文;她的姿态,抗拒的意图太过明显,隐隐的,一颗心就被提了老高。
“程向东……”
这三个字一出口,男人的脸立即带些尴尬着有些阴了;前一秒中还在飞扬的心情,活像一只快活的小鸟,被人一枪击中了翅膀。
“程向东,他的公司的事你知道么?”
乔可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他,可是男人的脸上,无喜无怒,表情空白得让人摸不到头脑。女孩子硬了头皮,只好把话说得更清楚。
“出了点问题,这件事……”
谢北听到这里,即便再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了悟过来;此时此刻,他甚至想笑出来。有一股发自身体最深处的笑意,直涌到头顶。这股笑意就像是无坚不摧的士兵,挥舞着大刀阔斧在那里叫嚣着‘傻瓜就是该死’的口号,真是,荒唐得可笑!
“你想说什么?”男人放下一身紧绷的神经,随意而无力般向后靠到他自己的车上;两条修长的腿找到一个适合支撑重量的姿势,嘴角上笑意更加扩大化了,只是眼睛,却是如这天气一般冰冷,“你想让我帮他?还是……想问是不是我干的?”
一句话出口,谢北甚至不自觉地就有了一丝乞盼,原本以为早就已经失望到底的心却又升起了一线希冀;说让我帮他,求我帮他,你开口,即便是他,我也愿意……
乔可想不到自己话还没说完,这男人竟然就接到了下茬。是他反应得太快?还是早有防备?她没办法辨别,只是那一句‘帮他’却刺激了女人的警惕。
“不,不用你帮……”程向东,那样的男人,由她求来的帮忙,对他来说只会是一种侮辱。
“我只是想问你……”女孩子犹豫了,其实在她来之前,她甚至早已犹豫了一天;下了狠心要问个清楚,只是这种伤人的话,真到了嘴边,却让人怎么说得出来……
她不再说,谢北却也不需要她再说得更明白;一下从车上立直了身体,猛地擒住女孩子的手腕,拉到面前,那一对惊慌下带些疑虑的眼睛,看上去,更加让人没办法平静。
“所以说,你在这里等了我一个多钟头,就是想问我,是不是我干的?”
近乎痛苦的重复着掀开自己的伤口,谢北真想一头撞在这车门子上还好些!这样愚蠢的问题,他竟然,还要再问一遍?!
乔可没有回话;她亦不需要说什么,她的表情,早已给出了答案。
谢北忽地笑了一下,脸上的阴鸷竟然就这样消失了;近乎轻佻般拉近了女人,“是,又怎样?你现在是准备求我放他一马呢?还是想要我再帮他走出困境?或者……就算是想让我帮他把生意做大,现在都可以说……”
乔可慌了;她没想过他这样快就承认,她原本有多希望他对她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这种愿望有多强烈,她从前没有意识到。只是当他真的毫不费力地就承认了,她这才恍然觉出心中的失望与痛苦!
她现在应该恨他的,不是么?为什么,有一种叫作‘失望’或者说‘心死’的感觉,却更甚于本该强烈的‘恨意’?
她该义正言辞地指责他、谩骂他,可是女孩却只是近乎哀求一般,挣扎着说道,“你不要这样好么?这样不公平!程向东他是有多努力,他真的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你用这种事情打击他,都不觉得自己……”
话,没有说完;她说不下去。谢北,却兀自有受虐综合症,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像是存心找虐一样,却还是忍不住接口逼问。
“觉得自己怎样?无耻么?卑鄙么?他是个善良的好人,所以我是个卑鄙小人,你是这个意思么?”
男人,一面毫不留情地追问;一面无端端就生出了自我厌恶之心,他从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潜质,像个哀怨的妇女一样,无理而执着在一些根本毫无意义的问题上,这是疯了么?
可是纵然心里清楚得跟镜子一般,行为却丝毫不受理智的控制;女孩子的手,被他攥得生疼,挣扎着唤了一句,“放开啊……”
这一句,把仅存的理智全都逼疯个彻底;谢北一个转身,猛得将身前的女人抵在了车上,在冰冷的温度下,执着地靠近。
她拼命向后躲着,慌得无措;男人却愈是变本加厉,在她震惊般的眼神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力的瞬间,他咬着牙,在她的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陪我睡一夜,我担保他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白皙的手掌,惊慌地顿在了半空中;两个人,都愣住了……
“无耻!”
这是乔可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当然,还有男人脸上微微发烫的红热感觉。
他看到她眼角的泪光、看到她抹了脸朝停车场外跑去的背影……谢北一拳狠狠捶在车上,真是疯了!
坐在车里,看着一根根香烟燃成灰烬,亦不知时间过了几许;直到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男人这才皱了眉抬手看了一下时间。
“谢北,”电话那边的女人,故意压低了声音;“谢爷爷脸色已经开始阴了,你好歹也过来照一面,好么?”
女人商量着,倒似恳求着别人来帮她一个忙;谢北应了一声,“知道了。”
正待挂上电话,陶咏婷倒是连忙补充了一句,“我同谢爷爷说你是去帮我取衣服才耽误了时间;等下你开车到路口,我爸的秘书会等在那里,他交给你一个袋子,你顺便提上来吧?”
这大费周章的安排,女人的小聪明,让谢北满心的烦意也不由得放松了一丝,“嗯。”
陶咏婷客气了道了声‘谢谢’,这一下男人真的笑出了声;帮别人的忙还道谢道得这么诚恳的女人,第一次见。
“对了,我跟谢爷爷说那家店有点远,你要是有事没忙完,晚些来都没关系。”
陶咏婷挂上电话,从洗手间悠悠转了出来。
谢家,仍旧保留着传统大家庭的做法;三层高的别墅,全家人住在一起。老爷子爱热闹,儿子、媳妇一个不能少了去。就是孙子、孙女一辈的年轻人,除了几个在外地上学的、就是谢北一个人不爱受约束,自己搬到了外面住。
当然了,谢北的生母秦苗苗没资格住进来,这又另当别论。
客厅里,谢诚健坐在沙发上满脸不悦。
偏偏有人似乎是看不到,二儿子谢富强的妻子林淑媛从厨房里走出来,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小北回来了么?”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出来,老爷子脸上寒霜更重了。
二儿媳妇儿却似没察觉,兀自亲切而宽容地自答了一句,“肯定是公事忙,下班晚了。”
这一句开脱,显然适得其反!老爷子皱了眉头不悦道,“他什么时候干正事上过心?!”
林淑媛并没有被反驳的尴尬,反而讪笑着附和了一声,“年轻人,喜欢玩也是正常的;哪像谢东,我都怕他对工作太认真,身体吃不消。”
陶咏婷看着老爷子脸上的表情愈发不耐,轻声走过来,浅笑着插了句话,“谢爷爷,是我不好;早知道塞车塞这么厉害,就不该叫他跑那么远帮我拿衣服。其实,明天那个什么招待酒会,本来就是请我爸妈的,我都不想去呢,偏偏还是上午就要到场,人家想睡个懒觉都不成了。”
小姑娘说得可怜巴巴,又带了小女儿的一丝矫意,老爷子却是被逗笑了,“不想去就别去!跟你爸爸说,谢爷爷把你留下了!”
“真的?”女孩子亮晶晶的眼睛,盛满了惊喜与娇昵,一瞬间却又撒赖般嘟起了嘴,“谢爷爷,您这样会惯坏女孩子的!这孩子以后变成大懒虫、嫁不出去就赖在您家里混吃混喝!”
老爷子这下哈哈大笑起来,“好……好……”
正在高兴头上,林淑媛走上前,恭敬地问了一声,“爸,饭菜都摆好了;我们再等等小北么?”
“他不回来,我们还都不吃饭了不成?”谢诚健站起身,“婷婷,我们吃饭。”
女孩子,却站着没有动;红了脸,略显羞涩地说了一句,“我还不饿呢,谢爷爷;我等下再吃?”
带着让人一目了然的歉意与乖巧,看在老人眼里,连带着对孙子的不满也都被扑灭个一干二净。
正在这工夫,大门一动,谢北提个纸袋子走了进来。
陶咏婷一见,连忙快步迎了上去;“谢谢你,害你跑这么远。”说着,顺手把袋子接了过去,“洗手吃饭了……”
谢北原以为免不了又先要吃一顿老爷子的炮弹,谁料到今天老人心情明显不错;竟然开起了玩笑。
“婷婷,刚才谁说不饿的?怎么现在又急着吃饭了?”
陶咏婷被这板了笑意的老人说得脸上一红,“我现在就饿了!”
在老人爽朗的笑声中,一家人围到了餐桌前。
寒冷冬夜,气派豪华的别墅里,通明的灯光映到沉寂的夜色都辉煌起来。只是这灯光之外、黑暗之前,始终,还是弥漫着冬日的寒意。
谢北送陶咏婷出来的时候,夜已深了。两个人坐进车里,直开出几条街,谁都没有做声。
“我爷爷很喜欢你。”蓦地,男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眼睛,却盯着前方的道路,并没有投向她一眼。
陶咏婷沉默着,她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可是我跟他的审美观不大一样。”
‘噗’的一声,女孩子笑了出来。“你的审美观,是乔小姐吧?”
狡黠的笑意,迎来的,是男人深皱的眉心和精厉的目光。
陶咏婷连忙一摆手,“你别误会;不要用这种丈夫被妻子发现奸情之后又恼又恨的目光瞧着我。我可不是兴师问罪,也没那么狠毒的心肠去迫害一个无辜的姑娘。”
摆明立场的澄清,男人面色稍霁;女孩子接着说道,“我只是个旁观者;你要愿意,把我当朋友也可以。说实话,乔小姐确实漂亮,性格温柔又善良;不过……你硬是把乔小姐带进这个家庭,她会有点辛苦。”
谢北,没有回答。陶咏婷暗暗投过一个余光,她知道他在听。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倒很羡慕你母亲;”女孩子像是自言自语般,微仰了头说得认真而感性,“可以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又不用操心大家庭里的各种纷争;有没有一个名份,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谢北嗤笑一声,“陶池远的女儿,竟然有这种想法;那个被你爱上的男人,恐怕要倒霉。”
“哈,”女孩子被这男人略带揶揄的幽默也逗得畅笑出声,“是啊,我爸爸不把他吃了才怪!”
可是直笑到眼角似乎都带了晶莹,陶咏婷的声音却是沉寂了下来,“可是,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就像林夫人,她一定也是爱你爸爸爱得不行,所以明知道这男人的爱,给不了她全部,却还是痴痴地守在家里。”
“哼,”男人不以为然般轻笑一声,“女人的想法,就是奇怪。”
谁知陶咏婷却真正敛起了笑意,谨慎的表情、一字一句讲得无比清晰。
“爱情,是分很多阶段的;你不知道么?”
男人饶有兴致般抬了抬眉,“你说说看?”
女孩子,透过车窗,悠然望着远处天空中闪亮的星星,“当你喜欢上一个人,就总是想跟他在一起。无论,是做什么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只要能在他身边,每分钟,都是快乐的。当然,如果换成男人来说的话,那就是当他喜欢上一个女人,第一个愿望,就是想跟她有身体接触,甚至……上床……这是第一个阶段!”
“接着说。”谢北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第二个阶段,就是除了身体上和物理上的渴望,还会有心灵上的要求。这时候,你就已经真的爱上他了。你容忍不了他的身边,有其它的异性;你想他全心全意都牵挂着你。就像,你对他一样……”
男人唇边笑意更甚,是不是还轻轻点了下头?这个细微的动作,正望着星空的女孩没有注意到;就连谢北本人,也并不知晓。
“第三个阶段,当你的爱无法自拔;可能明知道,他的心里,有另一个人,可你还是放不下他。你会痛苦、甚至会自己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但是,就是放不下他。在这里,男人和女人、或者说强者跟弱者的反应,就不一样了。作为男人或者强势的人来说,肯定会不择一切手段,把他身边的人清理掉,让他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但是作为大部分女人、或者明显处于弱势的人而言,就会隐忍着,为了那并不完整的爱,付出自己的一切,而心甘情愿。”
“其实,你在Prins是学心理学的么?”谢北调侃着说了一句,脸上的表情,却是略显生硬。
“我只是研究恋爱心理学;对其它领域的可没兴趣。”女孩子眨了眨眼睛,“这也是门学问好嘛?人都避免不了要谈恋爱,不先研究好了,会走弯路的!哎,我还没说完,你不要打断我。”
谢北无语,只听得身旁的人继续说道。
“还有最后一个阶段,就是,爱情,已经胜过所有人的私欲;这时候,你爱他,已经都胜过了自己。所以,只要他开心、他幸福,你能不能得到他,这些都不再重要了。这样的爱,就永恒了;这才是爱的真谛!”
说话间,车子已经停在了陶咏婷家的别墅门口。
女孩子下车前,转回头,对着男人说了一句话,“我的爱,只能达到第三个阶段;你呢?”
陶咏婷望着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有那么一秒钟,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女孩子,浅笑一下,关上了车门。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