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的消息快得超过了叶宽的预期,他这边房子还没找好,各种关于拆迁的传闻就开始热浪滚滚。
最可靠的说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型合资房地产公司签下周围这一大片土地,就算是等到最早的一期回迁,那肯定也得二年之后的事情。附近的商户们也纷纷开始寻找新的门市,一时间稍远一点位置的商铺价格也被炒得老高。
叶宽上火上得牙龈红肿,忽然居委会的大妈来了,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说是他们这幢临街的小楼要保留,做为拆迁改建的指挥部,不但不拆,还要给维修粉刷一下的,至少可以保留到新园区建好之后,做后期园区绿化的时候再进一步考虑。
“其实要我说呢,这苏式的房子质量没得说,结实耐用,冬暖夏凉,你看这种宽条的红松地板用了几十年都不会坏。好好维修一下,简直可以当做文物保护了……”大妈一边念叨着一边出去通知下一家。
说这家房产公司有实力还真是不错,足额的拆迁费到手,老住户们一撤出,围墙马上就建了起来,重型机器一辆辆开进场内,几天之内,方圆几公里已经被夷为一片平地。独留叶宽所在的这一栋小楼,原本裸~露的深红色砖墙被粉刷成棕褐色,远远看去还真有一丝古迹的感觉。
叶宽还在惊喜之余,一位好似包工头状的粗壮男子没有敲门就进了房间,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斯文秀气的少年。
一开口,这位果然真的是建筑商手下的包工头。
“叶老师吧,您好您好!”随着他点头哈腰,铮亮的脑壳闪闪发光:“我这几天就在您隔壁来着,听说您课教得好,想把侄子送您这来补补,您看中不?”
少年举止大方,沉静少语,也稍微躬身:“叶老师好,我叫马克 。”他的声音干净悦耳,却不是当地口音。
学生要来上课,哪有不收的道理,叶宽看着少年老成的马克倒也很喜欢,先让他选择要补习的内容,他只勾选了叶宽授课的课程,其它几门与叶宽搭档老师的课,他看都没看,然后说是周末就开始来上课,鞠个躬道了再见。
这一年,叶家三口平静而繁忙,日子过得舒心流畅。
叶宽生日的那天是周末,叶婉婷早早记下来,和周欣商量着要给叶宽一个惊喜,顺便庆祝一下教室得以顺利保留。周欣下了行就去订蛋糕和最近火得不得了的旋转餐厅,叶婉婷则直接突袭补习班,等待叶宽下课。
从这座指挥部里看蓝白相间的围墙之内,二十几幢大楼一层层迅速拨高,才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了轮廓。
叶婉婷看着拆迁办公室里出出进进的人们,有些吵吵嚷嚷有些面红耳赤,仔细听,能分辨出来他们都是不想要手里的回迁房票,而是急着要用房子的,什么儿子娶媳妇的、孩子要上附近的学区上学的……
可这种事情,他们拆迁办也处理不了。一个管事的男人不耐烦地答复着:“这里是我们公司在本市开发的第一处楼盘,没有可以给你们调换的。不管怎么说,拆迁费已经给你们了,新房子也不是吹口气就能盖好的,急也没用,盖得质量不好出了问题谁负责……”
叶婉婷眼巴巴地等那些人出来,给自己壮了壮胆,走到几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女人眼前:“奶奶、阿姨,你们急着用房子,可以卖了房票去别的地方买啊,我家原来就住这儿后来搬走的,我妈还想要回来呢,你要是卖这房票,给我留个电话行不?我回家问问我妈去,让她再跟你们联系?”
那几位看着眼前的小女孩,都乐了:“这么点儿的孩子,倒能帮你妈办大事情。”怎么看小姑娘也不像是骗人的,纷纷找出纸笔写电话给叶婉婷。
叶婉婷道了谢,收好纸条,这才进了小楼里。坐在教室外面的过道,隔着磨砂玻璃看爸爸上课。虽然辛苦操劳,叶宽倒是也不显老,随着年纪的增长,那一份儒雅斯文倒更增添了不少。
叶婉婷猫腰在磨砂的空隙处偷看,看到与自己仅一道玻璃墙之隔的座位上的那个男生,这会儿大家都做习题,他却似乎正神游天外,手里摆弄着一个长方型的扁盒子。直到叶宽叫了声“马克”,他才把盒子塞进了书桌,拿起笔做题。
终于下课,教室没多大会儿工夫就空了,叶婉婷躲到门后,正想等叶宽出来时吓唬他一下,就听到一个好听的男声:“叶老师,生日快乐!这个,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叶婉婷稍探头出来,正是刚刚那个叫马克的男生,将手中的纸盒递给叶宽。
叶婉婷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花,为什么觉得马克会与叶宽那样相似?他好似还有些羞涩,长睫毛垂下,打在眼睑处一圈暗影。马克,几乎就象小了一号的叶宽。
叶宽对于这份礼物的意外显然比叶婉婷更多:“这怎么行,你还小呢,老师知道你的心意就好了,谢谢……”
“没什么的,这就是一盒木质的舰艇拼图,没有几块钱……”马克的声音渐小,他的普通话说得不是很清楚,叶婉婷竖起耳朵来才听清:“谢谢老师一直照顾我,连我……叔叔都说我现在进步很多,你就收下吧。”
他讲得诚恳真挚,叶宽一时再没想出来拒绝的理由,马克已经跑出了教室。
叶宽看着马克的背影,还有些出神地站在那,半晌才低头端详着手里的东西,口中低低吐出两个字:“舰艇……”
叶婉婷从门后跳了出来:“爸爸,我来接你啦!”
叶宽好似一惊,然后才笑着揽上叶婉婷的肩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赶着南瓜车来接我家白马王子啊!”叶婉婷踮起脚跟,嘟起嘴巴用力地亲上了叶宽的脸颊:“趁我妈没在,先香一个,免得她看到吃醋!”
叶宽笑起来,摸着叶婉婷的头发:“小鬼头!”
叶婉婷接过叶宽手中的盒子:“爸爸,你喜欢舰艇吗?”
“……还好啦……从前喜欢。”叶宽转过身迅速收拾好东西:“走吧,我的小公主,赶上你的南瓜车。”
旋转餐厅里,叶宽和周欣都笑意融融,可叶婉婷却如同嚼蜡,食不知味。
马克的模样在脑海中不停地翻转,他怎么会知道爸爸的生日?甚至还知道爸爸从前喜欢舰艇?这个小小的喜好,连妈妈和自己都不知道。
叶婉婷知道,环境会把人改造得失去自我。可每当看到叶宽待周欣和自己的体贴与宽容,她想不明白,前世里为什么叶宽会狠心留在国外不回来。
他是没有身份,只能打黑工,可开始时也往家里汇过几次款,到后来说是被罚款、要买身份、然后又患病……还是通过一个在当地的同学帮忙汇的最后两次款。那位同学打过电话给周欣,除了让她查银行帐户的明细之外,挂线之前还说一句:从此不要再等叶宽。
那个同学……叶婉婷不用仔细回想也记得起来,汇款人的名字,叫做唐秋。尽管周欣从来不愿意提到这个名字,尽管那时她的年纪还小,可是叶婉婷还是记得清楚。
下一个周末,叶婉婷没有告诉周欣和叶宽,自己提前跑去了补习班。没有进去,只是在不远处的路口处徘徊。远远看到一辆黑车停下来,马克背着书包下了车。
叶婉婷慢慢往补习班的方向走,等马克经过身边时,她大声招呼道:“嗨!马克!”
马克停下来,有些奇怪地看着叶婉婷。
“我们一个班的,你还不认识我?我是新来的。”叶婉婷笑得天真无邪:“一起走啊。”
马克微笑着点头。
“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趁马克回想班里同学名字相貌的时间,叶婉婷赞美道:“你是哪里人啊,怎么和我们说话的口音都不一样呢?”
“……我是刚刚从外地过来的。”马克认真地思考过,才给了答复。
“那你家搬到这里来啦?你爸爸妈妈他们会来接你吗?”
“……他们,不在这儿。”
“你是住在你叔叔家吗?”
“……是。”马克瞪着眼前这个刨根问底的女生。
“我听你说过你叔叔什么的。”叶婉婷解释道。
“……哦,是我叔叔送我来这上课的。”
马克每次回答之前都似乎要考虑一会儿,每个问题都很礼貌地一一作答,只是他的答案简直可以比得上外交部发言人。
马上就到小楼跟前,叶婉婷握了握拳:“你妈妈姓唐,对不对呢?”
“你怎么……关你什么事?”马克变了脸色,他终于忍耐不住,闷声闷气地反问一句,抬起脚跑走。
叶婉婷站下,马克表现得如此反常,她应该知道答案了。只是,爸爸,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叶婉婷的心如擂鼓,怦怦跳个不停。难道,这最令她担忧的事,终于要来了吗?爸爸没有去法国,倒是唐秋回来了?
在这倒流的时光隧道里,究竟能否颠覆曾经?能否自罅隙中挣脱走出一个新的世界?
周一早上刚到学校,就听广播里报道两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