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雨便已经停了。
寒冷凛冽的北风,早已将路面的水迹吹尽,只剩下微微润湿的痕迹,凉意缭绕的空气中带着些湿润气息。
在雨刚停的时候,淳熙便代众人向钟文彦及钟母告辞。钟母极力挽留,淳熙便说要急着赶路,以便天黑之前能够到下一个住处。其实早一天到京城与晚一天到倒是没有什么区别,却是不愿再留下来叨扰人家,毕竟钟家的境况不算好。钟母便坚持留他们下来吃午饭,她甚至跑去邻家借些吃的东西。
等到吃过午餐,钟母,钟文彦送他们出去。青盏偶尔转头看钟文彦,但见他神色凝重,微微颔首,走在旁边。青色布衣长衫轻轻垂立,将身材修饰的颀长,却也更显得瘦弱。他的头发轻轻竖起,插一只玉白色发簪,不知是什么质地的,却也显得干净利落。青盏这样看他,侧面的影子,清晰的轮廓,更显得寂寞寥落。
青盏微微向右移了几步,尽量与他离得近一些。她几次望向他,想说些鼓励的话,却又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文彦张了张口,犹疑着,却也最终没能说出什么。然后将头移向别处,不敢触碰青盏的目光。
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两只大白鹅,伸长了脖子扬着脑袋“啊啊”的叫着,从他们旁边经过。有一只拖着肥胖的身子向青盏所在的这边走过来,脖子横着伸直了,不知意欲何为。
青盏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只通体雪白的家伙,它们长了橙色的嘴巴和脚,一副大鸟的模样,头上顶着个大疙瘩,真是有些奇怪。莫非这就是她在画里看到的白天鹅?不过,应该不是吧,白天鹅应该是在水边的,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正在猜测着,那只横脖子的大白鹅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用嘴巴扯住青盏的裙角,嘴里还依旧发着“啊啊”的声音。青盏当即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紧走几步躲到钟文彦的身后去,双手用力地扯住他的长衫,重重的喘息着。
钟母快步走过来,将那两只大白鹅赶走,然后看着青盏,抱歉地说道:“这两只鹅养了五年了,见不得生人面,青盏小姐莫见怪。”
看到攻击自己的家伙慢慢走远,青盏才松开钟文彦的衣衫,此时无暇顾及他看自己的眼神,只是非常意外地问道:“钟伯母,您说,它们是鹅?”
“是啊,是鹅。”钟母慈爱的说道。青盏不认得鹅,她也不会认为是什么怪事,在钟家没落之前,她也还不认得什么是鹅呢。
青盏微笑着点点头,带着些感激的神色,然后,将目光移向远方。雨停了,笼罩在上面的雾气已经散尽,寒冷之外,反而多了一丝清幽。青盏看见不远处的几丛苍老的竹子,似乎附着其上的水还没有落尽,在风中晃动的时候带了丝沉重。在最近处的一丛竹子旁,当然也不算有多近,在那里有一个小转角,旁边有几间低矮的房屋,那两只大白鹅就是从那里消失不见的。
“九妹,你不怕么?”看到青盏如此平静的样子,粉烟有些不解。她以前讨厌青盏,便是因为她的平静无争,她从来不去要求什么,却让爷爷如此疼爱关怀,还博得了许多人的喜欢,连烧饭的小丫头都知道九小姐有多好,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倘若青盏的一切都是争取来的,甚至不择手段,也不会让她感觉如此的不如,这样甚至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让她自卑,带着不甘的自卑。明明是一个父亲的姐妹,为何会有如此的差距?虽然现在她也不是那么讨厌青盏了,就算是讨厌也应该装作不讨厌的样子,不过,刚刚那只大白鹅那么凶恶的样子,和她离开了一段距离,还让她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呢。
“怕。”青盏微微转头,清雅柔和的笑容,不带一点儿偏见的。她不计较粉烟以前对她的不好,以及刻意的针对,不是因为原谅了,而是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不会动摇自己丝毫。略略一想,她又接着说道,“一点儿小小的惊吓,换得一种对新事物的认识,不吃亏。”
粉烟点点头,转回头去,不再说话。青盏的观点,她未必见得赞成,只是不想再说些什么了。越是和青盏离得近一些,她便越是有一种相差甚远之感。
倒是方才一直不肯言语的钟文彦,此刻却开口说话了,却也只叫出一个名字:“青盏小姐。”
“钟公子,”青盏微笑着看他,与对所有人无异的笑容,带着丝浅淡的关怀,却也带着点儿微小的距离,微不可察的,她说,“钟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钟文彦微微凝眸,犹豫了许久,方才说出一句有些不合情理的话,“青盏小姐,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青盏淡淡一笑,清新优雅,但也只是笑得灿烂,却没有答话,一笑作答,便是不知道答案了。或许,三年后还能再见,也或许,一辈子也再没有再见的机会。
不觉间已经到了大门口,小多他们已经牵出马车在外面等候多时了。雨后的下午,随处可以闻到腐朽的柴草味儿。旁边窄小的青石铺就的巷子中,几个脏兮兮的男娃娃女娃娃欢笑着跑着跳着,不知玩着怎样的游戏,永远没有苦恼。
在要上马车之际,淳熙才想起什么似的,微微偏转头,笑着抱拳说道:“文彦兄,淳熙祝你来日得偿所愿,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共商国事。”
“一定。”钟文彦也对着淳熙拱拱手,面上带着难能可见的笑容。
“钟公子,粉烟愿你下次科考金榜题名。”粉烟也转过头说了句客气话。虽然她并看不上钟家这样的家庭,就算是来日高中状元,也不见得有多大建树,所以,说出话来,也多了些应付。
“谢谢粉烟小姐。”钟文彦说,然后将目光移向青盏。
青盏微微一笑,觉得有必要也说些什么,可是,该说些什么呢?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又微笑着抬头,那一贯从容的微笑,语气委婉:“钟公子,青盏在京城等你!”
说罢,便转头向马车走去,只走了几步的距离,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说的有些不合适,在京城等他,这算什么,约定么?又代表了什么?遂转头去看钟文彦,却见他也正望着自己,目光宁静而幽深,带着点儿包容的神色。知道钟文彦也许是误会了,可是如果这样可以激励他更用心的读书,也倒没有什么。青盏这样想着,回过头去,继续向马车走去。蓝儿已经在旁边等候了,利落地掀开车帘,扶她进去。
随后,马车便开始走了,缓慢缓慢的,青盏听到钟母说让他们一路小心。她掀开车窗帘往外看,钟家大门口站着的一对母子,她们面上带着依依不舍的神色。后面是油漆剥落的大门,上方悬着“钟园”二字的匾额。旁边小巷子里的几个顽童依旧不知疲倦不怕寒冷地玩着她所不知道的游戏。
然后,她看到钟家母子的面容渐渐模糊,顽童嬉闹的声音渐渐小了,“钟园”二字也越来越小,渐渐地模糊在她的视线里。
寒冷的北风从车窗里灌入,带着*的寒气,青盏放下窗帘,在榻上轻轻躺了下来,一边听蓝儿跟她念叨关于福生的好玩的事。
钟家大门口。
福生急匆匆地从里面跑出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少爷,夫人。”
“怎么了?”看到福生此种模样,钟母焦急地问道。
“苏公子房里――”
“慢慢说,苏公子房里怎么了?”钟文彦的态度倒显得冷静持重,处事不惊。
“苏公子住的那间房里有一箱银子。”福生喘息了一阵,说道。
“快,随我来!”福生刚说完,钟文彦便焦急地说道,一改方才处事不惊的态度。
来到淳熙住过的房间,钟文彦在房里的床上发现了一个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红木箱子。箱子没有上锁,钟文彦打开来看,但见里面重重叠叠地摆着两层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每层六个,数目六百两。在他苦恼该怎样将淳熙遗失在家里的银子还回去,这可不是一笔小的数目,眼睛的余角,却发现在银子的下面,若隐若现地放着一封信,轻轻一扯看到上面“文彦兄收”四个挥洒的字迹。遂拿出信来看,却见淳熙的意思是这箱银子是送给他的,留给他需要的时候用,不让他为了生计分心,耽搁了读书。
钟文彦十分过意不去,也不愿意受人恩惠,一边苦恼着该怎样把银子还回去,却看到福生和母亲已经来到了。
“彦儿,怎么回事?”钟母焦急的问道,现在虽已入冬,但是因为急于赶路额头上还是浸出了微小的汗珠。
“娘,您看。”钟文彦将淳熙的信递给母亲。
看完信,钟母稍稍犹疑了一阵,说道:“彦儿,现在苏公子他们已经走远了,不易再还回去了,不如留待你读书科考之用,等到来年高中,积攒了银子再还回去。”
“娘,怎么能收受别人的恩惠呢……”钟文彦说着突然停下来,因为他看到有一个浅绿色的信笺从他手里开口朝下的信封里滑出来,轻盈地落在地面上。
微微屈身捡了起来,但见上面潇洒却不失娟秀的簪花小楷,只一行:望请钟公子一定要收下,青盏言。稍稍疑虑,嗅着浅绿色信笺上淡淡的幽香,对母亲说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