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盏又窝在那陈旧的木板床上睡了,她知道自己睡不着,就是不愿睁开眼睛。
现在什么时辰她分不清,只透过地牢的小窗,看见外面一片漆黑。
耶律孟琦不久前又来过一次,是那被索娘娘用*迷倒的守门侍卫醒来后去通知他的。
青盏隐约记得,他看到自己脸上的划痕后比看到索娘娘的死还要震惊,再一次骂她是疯子。然后,他让人将索娘娘的尸首抬走,没追究她什么,便拂袖离开。那样的身影,似乎有些落寞。
青盏对于他的举动很是不解,不过,他不追究自己的过错没有什么不好,她懒得费心多想。
脸上痛痛痒痒的感觉让青盏醒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方才又睡着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雨水正在用药为她擦拭脸上的伤口。
“是你?”青盏不阻止她,只冷冷地问道。
雨水点点头,不说话,继续为她涂药。
“你来这里做什么?”青盏继续问道,语气毫不客气。
雨水的背叛,让她极为气恼。
雨水表情唯唯诺诺,答非所问:“小姐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弄出这样一条伤口,以后若是留了疤……”
耶律孟琦已经告诉她,青盏知道是她背叛了她。所以,此时雨水实在不知该怎样面对青盏。这两年来,青盏对她的好,她不是不记得,也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作为一个女子,总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青盏冷冷地打断她:“是你将攻打新城的计划泄露出去的吧?”
青盏已经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耶律孟琦对她说的时候,她还有些不信。不过,既然知道了,雨水也不指望在她做出背叛这等事之后,青盏还能不计前嫌地原谅她。她垂下眼睑,不敢看青盏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次出宫失败,也是你告的密?”虽然明明知道,青盏还是想在她口中再确认一番。
雨水抬起朦胧的泪眼,低声答道:“是。”
“你是明月国的人吧?”青盏接着问道,“两年前耶律孟琦把你安排到大哥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雨水一怔,慌忙摇头:“雨水是明月国的人不假,但不是皇上安排到大人身边的。那时候雨水还不认得皇上,当时雨水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为大人所救。”
“那你怎么会把攻打新城的消息泄露给耶律孟琦?”青盏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问出这些,也可以说是好奇。
雨水擦干眼泪,看着她:“小姐还记得那次与王爷在后山找到雨水吗?”
“当然记得,”青盏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那次……”
雨水点头道:“对,是那次。”
然后,她将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青盏。
原来,当日她与慕容焱离开后,雨水便去了伤员营去找蓝儿。当时,严沐?伤口突然开裂,大量失血,而军营里恰好没有了止血的草药,蓝儿担心的厉害,一时走不开,雨水便自告奋勇上山去采药。没想到,她在采药期间不小心听到几个明月国人商议怎样让人潜入延楚军营当卧底,当即就想离开,去将这件事情告知他们。可是,她一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从山坡上滑了下去,让那些明月国的人发现了她。他们把她捉住,刚准备要杀她,那个为首的人却突然看见她被荆棘划破的衣袖间,无遮挡的肌肤上露出一个弯弯的月牙儿,那是明月国人身上特有的标志。当即阻止了属下杀她,并且将他们都支走。在那里,他强要了她的身体,说她是明月国的人,并且告诉她,他是明月国的皇帝。他让雨水在延楚军营中做卧底,并承诺事情成功之后,就会封她做自己的妃子。那个人便是耶律孟琦。他们走后,雨水来到青盏与慕容焱所找到她的那个山崖边。一个失了身的女人,还能怎么办,她准备跳崖自杀,青盏对她那样好,她不想背叛青盏。可是,在山崖边犹豫了好久,还是没下定决心,她还太年青,还不想死,那耶律孟琦向她承诺的又那样极具诱惑。就那样犹豫着,直到他们出现,将她带了回去。后来,在青盏和蓝儿的不断安慰下,她不再想死,为了自己的将来,却暗暗打定主意为耶律孟琦当卧底。
以后的事情,青盏便都明白了,为何自那以后,雨水总是尽可能的找机会进营帐,在他们商议重要事情的时候也不离开。是她太大意,太轻信了,才会认为一个小丫头不会影响到什么。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该怪雨水,而是怪自己,怪自己太天真了,才会忽略掉人性的自私,认为所有的人都懂得知恩图报。
“小姐,雨水带您走!”雨水突然拉住她的手。
“带我走?”青盏置疑地望着她。
雨水慌忙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身干净的宫女装,要为青盏换上。
“你真的要放我走?”青盏望着那鹅黄的衣装。
“小姐别说了,先让雨水为您把衣服换上。”雨水说着,已经着手为她换装。
青盏略一沉思,问道:“你不怕耶律孟琦知道吗?”
雨水帮她将衣服换好,道:“事到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将地上的包袱系好,被在肩上,拉起青盏的手,“小姐,快走!”
有机会出去,青盏当然不会拒绝,只快速地跟着雨水走。
不是没怀疑过,雨水这样带她出去不一定会放她走,还有可能会害她。不过,现在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自然不在乎会更惨。就算明明知道前面有危险,她还是要赌上一赌。
走了好久,雨水带她来到宫门前,在这三更半夜,宫门口的灯火依旧璀璨,却有些清冷。守门的侍卫出来阻止,雨水举起手里的玉牌给他看:“我们是奉皇上之命,出宫办事的。”
那侍卫验证了一下玉牌不假,便放行了。
雨水又送她走了好远,直到出了城门,才将包袱给她,提出分开。这时候,天已经要亮了。
“跟我一起走吧,耶律孟琦不会放过你的。”青盏虽然不能原谅雨水的背叛,但却不想她去送死。
雨水摇摇头:“不,小姐,雨水不能跟您走。”
“你还指望他封你为妃么,他会杀了你的!”青盏蹙着眉头劝说道。
“不,小姐,雨水不走。”雨水坚定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青盏见劝说不了她,便说声“保重”,径自向前面走去。
走出好远一段距离,雨水突然叫她:“小姐!”
青盏微微驻步,回头。
“小姐,”雨水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小姐,有一件事情,虽然皇上不让雨水说,但雨水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小姐。”
青盏轻轻一扬唇角:“你说吧。”
雨水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不用担心雨水回去会受到什么责罚,因为,是皇上让雨水放小姐离开的。”
“是他?”青盏虽然一向冷静,但面上还是露出惊异之色。
“小姐,您一点都看不出来吗,皇上他是喜欢您的。”雨水突然有些哽咽,“雨水本不该多嘴,但是,看到皇上难过的样子,雨水真的不能不说。皇上让小姐做他的妃子,不是想利用小姐,而是他喜欢小姐。只是,现在索娘娘死在了小姐的手里,虽然是她自己下的毒,可是索将军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逼皇上让小姐为他的妹妹偿命的。现在兵权还握在索将军的手中,皇上不能与他起正面冲突,只能忍痛让小姐离开。”
“你说的都是真的?”青盏问道。
雨水点点头:“是的,小姐。”她抬头看了看天,“小姐还是快走吧,天马上就亮了。”
“那你自己要保重。”青盏轻轻叮嘱道。转身,毅然离开。
一个人走在乾都城外无人的荒野,青盏了无目的,只管向南走,向南走。她只记得,延楚在南,明月在北。
雨水给她准备的包袱里面有些食物,衣服,细软,另外便是一瓶金疮药。青盏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当时在锦鸢面前将脸划伤是不得已的,所以雨水为她准备的药物,还是不断地涂一下。饿了,便拿出包袱里的食物吃上一点。
翻过一座山头,转眼间已经日薄西山。青盏坐在山崖上刚喝了一口水,突然听见身后急促的马蹄声。
微微转头,便看到夕阳之下骑在马上的一抹鲜红的身影,是锦鸢。
锦鸢来到青盏附近,翻身下马,手握马鞭。青盏也不惧怕,慢慢起身,迎上前去。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锦鸢不会伤害她。
“好大的本事啊,竟然能从皇宫地牢里逃出来?”锦鸢将马鞭别再腰间,转头看向青盏,目光凌厉。
青盏淡淡一笑:“锦鸢公主过奖了。”
“苏青盏,我告诉你,你昨天自毁容貌来骗我走,今天可没那么容易了。我要带你回去,折磨你一辈子!”锦鸢拔出剑来,直指向她。
青盏收敛笑容,凝望着她:“锦鸢公主,青盏不会再跟你回去了,要么公主就杀了青盏,要么就放青盏走。”
锦鸢将剑再靠近她:“这可由不得你!”
说罢,便飞快地靠近两步,反转剑身,用剑柄打在她的胸口,将她打倒在地。
“你真的要带我回去?”青盏问道。
“我当然要带你回去!”锦鸢道,“我要带你回去好好的折磨你!”
“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了。”青盏轻轻笑道。
“为什么?”锦鸢用剑指住她。
“索娘娘死了,他们会让我抵命的。”青盏静静望着她,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就是你皇兄,也不一定能阻止的了。”
听她这样说,锦鸢眸中出现迟疑之色,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突然听见后面急促的脚步声。
锦鸢转头,看见十几个黑衣人向她们所在的这边靠近。
“你们是什么人?”锦鸢迅速转身,将原本指住青盏的剑对准他们。
“我们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过问,”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恶狠狠地说道:“识趣的就让开,我们要杀的人是她!”
“你们是索战的人吧!”不用想,青盏也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谁还会要置她于死地。
锦鸢闻言向那黑衣人质问道:“你们是索战的人?”
那黑衣人道:“少废话,不想死的就让开!”
“好大的口气,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锦鸢被激怒,握紧剑柄向那为首的黑衣人刺去。
其余的黑衣人便趁机向青盏靠近,结果,都被锦鸢赶过来阻住了。她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倒于锦鸢的剑下,却从来没有一刻如这般一样,不再觉得杀人是一种罪过。
如果不是锦鸢追来的话,青盏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这些黑衣人的手中。
渐渐的,那黑衣人就被锦鸢杀的只剩下五六个,其中一个黑衣人执剑向锦鸢刺来,被锦鸢一脚踢了出去。可是,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就是悬崖,因为这样一个动作而没有站稳,身子向后倾去。
青盏所在的位置离悬崖比较近,她迅速地紧走两步,意图去救锦鸢,但却只拉住她的一只手。因为锦鸢的力道,她自己也被拉倒,摔在悬崖边身子滑出大部分。幸好及时抓住崖边的一块大石头,才没有摔下悬崖。
没有掉下去,锦鸢微微抬起头,看向青盏:“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欠你的。”青盏微微一笑,“我拉起上去。”
可是,她走了一天的山路,体力早已透支的厉害,又怎么有力气去救锦鸢,反而连带她自己一块儿往下滑。
虽然一点一点的,极慢的速度,却依然不能改变向下滑的趋势。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就算没有人杀她们,她也会和锦鸢一起滑落山崖。
可是,她不想放手,就是不想放手,对锦鸢说道:“抓紧我。”
那些黑衣见她们这样上不来下不去的,互相对看一眼,拿着兵器向她们一步一步靠近。
他们走近的脚步,二人都能听得见,锦鸢向青盏问道:“和我一块儿死,你怕吗?”
青盏摇摇头:“我不怕,你呢?”
锦鸢道:“我也不怕。”
二人闭上眼睛,知道没有生还的希望,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突然传来一声利器刺破肌理的声音,却没有刺在她身上,青盏费尽所有力气抬头去看,却看见那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胸口插着一支箭。
黑衣人的兵器倏然落地,他握着插在胸口的箭,目光望着一个方向,嘴里喃喃道:“没……没羽箭……”然后便应声倒地。
另外几个黑衣人见此情景,也慢慢向后退去。
没羽箭?
鸿图?
青盏心中产生这样一个念头,尽可能的抬头,但因她抓住的那块大石挡住了视线,并未看见人。
没羽箭,应该是鸿图不假。这样想着,她向锦鸢安慰道:“别怕,再坚持一会儿,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接着又听见几声利剑破空的声音,青盏隐约看见一方如雪的白衣。他肩背弓箭,手执长剑,将最后几个黑衣人杀死,然后扔下手里的剑,把青盏和锦鸢拉上来。
“鸿图,真的是你?”青盏拉住他的胳膊问道。
少年白衣纤尘不染,清雅柔和的面容上,目光还是如以前一般清清冷冷,如不可攀扶的仙者。但是对她,却是满满的温柔。
“是我。”他柔声说道。夕阳之下,有些模糊的面容上,带着难掩的惊喜。而后,他又有些疑惑,“青盏,你方才就猜出了是我么?”
“是啊,”青盏微微偏头,指着那个最先倒下的黑衣人,笑道,“因为他说,没羽箭。”
鸿图突然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脸上那道几寸长的伤痕:“青盏,你的脸怎么?”
“好个郎情妾意啊!她脸上的伤是我弄的!”一直不言语的锦鸢突然抢先开口了。
鸿图松开青盏,轻轻抬脚,将地上的剑踢入手中,指向锦鸢,冷声道:“是你?”完全不似对青盏的温柔。
“不错,是我。我没有杀了她,就已经很不错了。”她看着鸿图撩带怒意的目光,嘲讽地一笑,“怎么,要杀了我,为她报仇?”
“你敢伤青盏,我是要杀了你!”鸿图握紧手里的剑,向她刺去。
“鸿图,你不能杀她!”青盏迅速跑过去,抱住鸿图那只执剑的胳膊,“脸上的伤是我自己划的,不怪她,是我对不住她。”看着鸿图的胳膊慢慢放下来,她转头对锦鸢说道,“走吧,锦鸢公主,你快走吧!”
锦鸢捡起地上的剑,愤恨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向她的马走去,走到近前,又转回头:“苏青盏,我告诉你,别以为你这次救了我,我就会原谅你。这两年来的欺骗,总有一天,我会从你的身上彻彻底底的讨回来!”
听到锦鸢此言,鸿图再次握紧手里的剑。
青盏紧紧握住他的手,与他对看一眼,轻轻道:“鸿图,让她走。”
天色渐渐黑了,锦鸢绝尘而去的红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鸿图搀扶着青盏慢慢向山下走去,一路上青盏向他诉说这段时间的经历,并告诉他,慕容焱极大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让你受苦了。”最后,他默然望着她。但是,她对慕容焱的态度让他心中有些失落。
青盏摇摇头:“没有。”她有些疑惑,向他问道,“鸿图,你不是在云中吗,怎么会来这里?”
鸿图轻轻叹了口气,道:“是祝军师来信说攻打新城失败,八王爷与你都不知所踪,请我带兵前来支援的。”
他又告诉青盏,随他前来的那些兵将现在都已安置在燕京,听说她被敌人带回乾都,便只身前来寻找,没想到恰巧在这里遇上了。
就这样一直向山下走着,在刚下山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一次截杀。虽然两人有些筋疲力尽,但这次人数少,功夫也没有太高的,所以没用费多大力气,便脱身了。
天要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条蜿蜒流淌的河边了。很奇怪,在这严寒的冬日里,河面竟然没有结冰。因为走了太多路,渴的厉害,青盏也顾不得河水有多凉,捧起来就喝。
借着清澈的河面,她隐约看见自己受伤的右边脸颊,那条长长的划痕,以后怕是要留疤了。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隔着一段距离,青盏看见前方河边有一个人形的凸起,禁不住走向前去。
鸿图不放心她,也跟着走过去,却见那是一具已经辨不出模样的尸首。若不是冬天天寒,恐怕早已变成了一堆白骨。
“我们把他埋了吧。”青盏轻轻说道。
虽然她现在已经能面对杀戮,可是无辜的人,她还是不忍心看他们曝尸荒野的。
鸿图稍稍一犹豫:“后面随时会有追兵的,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青盏微微垂下眼睑,静静地望着那具尸首,突然泪水涟涟。慕容焱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他是不是也像这个人一样,曝尸荒野,连最平常的入土为安都不能?思想至此,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出来,浸湿衣衫,青盏轻轻念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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