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过下午,慕容焱便让人把她从状元府接到成亲王府。
青盏虽然不知道这么早他接她过来做什么,但想必是因为晚上进宫的事。
在王府家丁的带领下,青盏被引进了位于王府前院的慕容焱的书房,却见他正坐在书桌旁着手调制颜料。见青盏来了,他摆摆手,示意她过去坐。
“都这个时候了,你弄着这个做什么,难道还有心情作画啊?”青盏对今晚的上元宴很是紧张,因为慕容焱昨天说的那些话。他现在慢条斯理的样子让她有些气恼。
虽然她想帮助他,但却不打算做被牺牲掉的那一个。别说她不喜欢那个明争暗斗的后宫,就算喜欢,她也从来有妄想过要做那糊涂皇帝的妃子。
听出她语气里赌气的意味,慕容焱捏着手里的竹签,抬起头来,淡淡一笑,道:“不作画。”
青盏继续追问道:“那你要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一阵低低的轻笑声。他又埋头调制桌上的颜料。
青盏其实也没有真的生气,他不说,她便托着脸颊坐在他身边,耐心十足的等待他继续卖关子。最好他再慢一些,把这个上元宴也熬过去,那样,就不用进宫了。什么担忧了,不安了,统统没有。
不一会儿,慕容焱便放下手里的竹签,招手对青盏道:“过来,再靠近一些。”
青盏置疑地望了他一眼,还是乖乖地过去。心里明白,这个人,再也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了。
扶青盏在离他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慕容焱将她垂在右边脸颊的发丝塞到耳后,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她脸颊上那道浅显的伤痕,目光温和而宁静。
青盏对上他的目光,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遂问道:“这就是你的主张么?”
慕容焱点点头,漆黑的眼眸中带着些无奈:“盏儿,委屈你了。”
她脸上的那道疤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不清楚,可是,现在拿这道疤来解围,无异于是撕扯她的伤口。他真的于心不忍,也痛苦也挣扎了,但不这样做,或许会失去她。
就算青盏不愿意又能怎样,就算他阻止又能怎样,那个人是当今皇帝,他要纳她为妃是一句话的事,谁也阻止不了――除非死。
但他不想死,只想和青盏一起,好好活着。
青盏摇摇头,若是能过了这一关,怎么着都可以。她淡淡笑道:“不委屈。”
拔下她右边发髻里垂到脸颊的步摇,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软笔,轻轻蘸了一下那小盘子里淡青色的颜料,向她的脸颊靠近:“放心,这不是作画的颜料,是用上好的药材配制的,不会有什么伤害。”
调配这样几种颜料所需的东西,是他在库房找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找到的,又亲自动手研磨,为的就是不会对她的脸产生伤害。
青盏轻轻一笑:“若是不会再让皇上惦记,就算是有伤害,也无妨。”
慕容焱微微垂下眼睑,沉思了一阵,又抬起头来,一手捧着她的脸,一只手拈着软笔慢慢触上她的脸颊。
他们离的那样近,他画的那样认真,每一笔每一画都带着浓浓的感情。听着他轻微的呼吸,青盏紧张的心都慌乱了不少,她慢慢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因为要为她画容,他的身子是斜着的,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触碰到她因为紧张而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痒痒麻麻的。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那呼吸的声音远了,她才慢慢睁开眼睛,见他正静静地打量自己,心中又局促不安起来,轻轻问道:“好了?”
慕容焱点点头,为她将头发放下来,步摇插回发髻,道:“去看看吧。”
青盏起身,向窗子走去。翠绿的衣裙扫过无尘的地面,发出像下雪一样的??声。那窗子下面有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一柄菱花铜镜。
她慢慢拿起小几上的铜镜,慢慢地望向镜中的自己。女子清雅秀丽的脸颊上出现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牡丹,淡青的萼片花梗,翠绿的叶子,洁白的花朵,与身上翠绿的衣裙相映相衬,在那右边的脸上,开得那样美丽夺目,只是一眼,便能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青盏紧紧握住手里的铜镜,有些愕然地转头去看慕容焱。她原本以为,他会借助她脸上的伤疤,尽量把她画丑一些,那样,就算给皇帝发现,也不会给治个欺君之罪,毕竟那里真的有道伤口。而他,却把自己画的比往日都要美上许多分,那淡雅的白牡丹,与她清雅恬静的气质,是那样的相宜相称。刚刚看到时,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于此时的美丽。
“这样……不妥吧……”青盏犹豫了一阵子,终于说出口。达到的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
慕容焱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
“青盏,你说,你这样走过去,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慕容焱问道。
“会吸引人的注意。”青盏回答道。
慕容焱笑了笑:“要的,就是吸引人的注意。”
“为什么?”青盏不解地道。画丑一点儿,不吸引人,不是更好吗。说不准皇帝陛下看到她时,会想原来自己一直惦记的人也不过如此,然后直接把她忽略过去。
慕容焱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收敛笑容,轻轻道:“盏儿,如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皇上就是再不甘,还能公然夺弟之妻不成么?”
“那样,他会恨你的。如果再被四王爷利用上,后果不堪设想。”青盏微微蹙眉,提醒道。
“不会。”慕容焱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皇上一向喜欢完美的东西,如果他开始为你美丽的画容所吸引,然后得知,这堪似完美的白牡丹下面,其实是一条伤疤的话,那回怎么样?”
这样强烈的对比,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不用想,青盏也知道会怎样,遂微微笑道:“我明白了。”
伤口被撕开,那又怎样?
自尊被伤害,那又怎样?
只过了这一关就好。反正,打心底里,她是不怎么在意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这计划是一回事,到时候真正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慕容焱虽然计划周密,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
……
暮色刚刚降临,他们的马车就出发了。
临走前,慕容焱不忘吩咐人好好照顾铭?,让青盏很是感动。
连一个说是朋友都勉强,且病情严重到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都能好好的对待,青盏绝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她的眼光没有错。
马车穿行于大街小巷,青盏撩开帘子向外望去,便看到一幅万家灯火的景象。
上元宴还是如以往一样在紫宸殿外的广场上举行,下了马车,与慕容焱一起向宫里走去,途中遇到许多人,那些大多数都是达官显贵,朝堂官员,不断有人向慕容焱打招呼。
青盏那美丽脱俗的画容,让大多数人都注意到她。只不过有些人会问,有些人则是避讳些什么,而没有问出口,可那看她的目光,分明带着*。慕容焱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向问出口的所有人说,这是他未来的王妃。
他的声音清亮,让远远近近许多人都能听到。青盏知道,他是故意的,他说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他的人,皇帝要顾及皇家尊严,便不能对她动什么心思了。
来到紫宸殿外,那宴会用的桌椅早已准备好。因为此次是与慕容焱一起来的,青盏得以去了上座的位置。
这时天色已黑,倒是殿外灯火辉煌,将这广场照得恍如白昼。
宴会已经来了许多人,长长排开的桌椅没有多少空位。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没来,青盏便转头向宴席上的众人望去。
一切都变了,这里大多数的官员都换了一副面孔,一张张脸,看起来陌生的紧,让青盏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才两年,原来两年竟然可以改变这么多,再也找不回当初吟诗做对的那种感觉。
不久皇帝陛下携同皇后娘娘也来了,行过跪拜之礼,说些祝福的话之后,他便提起了这次预北之战的事来,对慕容焱夸赞了一番,并说要好好奖赏于他。他说这些话时,青盏不动声色地留意那四王爷,却见他敛神垂眸,一副韬光养晦的样子,只是不知道又想些什么杀人不见血的招数。
青盏对他很有意见,大概也没有人会待见一个费尽心思要害自己喜欢之人的人。虽然那个人看上去一副沉重内敛的样子,并且堪称儒雅俊美。
在她心不在焉之际,慕容焱突然拉她跪了下来,对皇帝道:“皇上,臣弟不求赏赐什么,但请皇兄为我们赐婚。”
青盏微微抬头,去观察皇帝的神情,却见旁边那华衣丽服的皇后娘娘,她的八姐,正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她。
青盏不想再与她有什么交集,微微垂首,错开她的目光。
其实,皇帝早就注意到青盏了。他刚刚到来,就为她脸上盛开的那朵淡雅清新的白牡丹所吸引,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样的画容竟会让人这样美丽,或许,只是因人而异。
三个月前,他特意支走他的八弟,除了抗敌守边之外,他还有一个心思,便是这个如下凡仙子一样的女子。可是,八弟走后,他便再没有寻到那个女子,所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他甚至请他贤良淑德的皇后帮忙寻找,也没有找到。原来,她竟然跟他去了燕京。
现在,他的八弟提出来赐婚,他自然是心有不愿,但是,老八刚刚从边关回来,又打了胜仗,拒绝不好,便只有打马虎眼说日后再议。
粉烟见皇上有不情愿的意思,眸中寒光一闪。原来,这么久了,他还是惦记着她么?
她有些恨青盏,她不是走了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女人的心思很奇怪,在她身上表现的犹为明显。青盏对皇帝本是无心的,也从来没想过要进宫做皇妃,她明明知道的,一直都是她的皇帝陛下在自作多情。可是,她不恨皇帝的薄情,却来恨青盏。
但是,此时就算是心中再不甘,也不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以至于贬损自己在皇帝陛下心中贤良淑德的形象,便忙着打圆场道:“是啊,八皇弟,皇上说得对,这赐婚之事,日后再议也未尝不可。本宫会为你们记着的。”
最后这句话,是为他们,也是为她自己。如果可以的话,她不会再害青盏,甚至帮助她,只要她不威胁到她的地位。当然,并不是她顾念姐妹之情了,她对她也从来没有姐妹之情可言。在杭州的时候,她便因为爷爷对她的宠爱而心生不满,现在也因为这么多人都在意她而异常嫉妒,一样的姐妹,凭什么自己费劲心思都得不到的东西,她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拿到手。但她更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只要她不去争自己的东西,她便不会再对她怎么样。虽然她有皇后的地位,可是皇帝为了她而废了前皇后,谁能说他哪天不会为了别的女人而废了她。她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树慕容焱、沈鸿图这两个敌人,也不想唯一可以依靠的大哥远离她,便不能再去对付青盏。
粉烟说出那句话,慕容焱自然洞察了她的意思,但是碍于身份,他只能向她道谢。虽然他从来不觉得她是一个好女子,上次她对青盏下手让他更加痛恨,但是现在二人的目的相同,都是想让皇帝打消对青盏的想法。俗话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他暂时便与她合作也无妨。那女人最好乖乖地配合,想要跟他玩心机,便是自不量力。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青盏,不管他(她)是谁。
他不会让任何人抢走青盏,不管他(她)是谁。
皇帝没有多少心机,自然没有注意到粉烟那句话里的暗示意义。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青盏身上,望着她美丽恬淡的面容上那朵淡雅的白牡丹,竟不避讳地赞赏道:“苏小姐的妆容真美。”
青盏起身轻轻一揖:“皇上过讲了?”
“苏小姐怎么会想到在脸上画朵白牡丹呢?”皇帝问道。
青盏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是问她怎么会在脸上画东西,但她却故意理解成为什么是画牡丹,而不是画其它的,便微微垂眸,装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回皇上,实是因为青盏在边关的时候脸上受了伤,留下的伤疤比较大,画其它的花不至于把整片疤痕遮掩住,便只好画花朵大一些的牡丹。幸好八王爷妙手丹青,要不,青盏只恐怕要蒙着面纱来见皇上了。”
一袭话毕,微微偏头看向慕容焱,眨眨眼睛,仿佛在问:我演的可像?
对方则是满意地对她点点头。
再看皇帝陛下,那张本来还兴致勃勃的脸,立刻变了色。他轻咳一声,又喝了一杯酒,心中有些郁闷。那么美的一张脸,难道就毁了么?
虽然她这个样子看上去依然很美,但是他怎么可能娶一个脸上带着大片伤疤的女子为妃呢。
看他这个反应,慕容焱再次跪了下来:“皇上,青盏是为了臣弟才伤了脸的,臣弟一定不能辜负了她,还请皇兄成全。”
粉烟见势,也在皇帝耳边低语:“皇上,九妹她现在已毁了容,娶到宫里来只会惹人笑话,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那样,八王爷一定会感念皇上的好,尽心为皇上办事的。”
皇帝知道青盏脸上受伤,便已对她没有半分兴趣,听粉烟这样劝说,隧对慕容焱道:“朕本来是想过一段时间,给你们赐婚喜事一块办了,现在既然八弟这么迫不及待,朕就提前下旨吧。”然后转头向旁边的小太监:“拿纸笔来。”
慕容焱又是屈身谢恩,青盏也连忙跪下。起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那不远处的一袭如雪的白影。
鸿图依旧如往日一样,白衣翩然,目光清冷而忧伤,就像初见时那样。这个少年,有着太多的心事,却又不喜欢说出口。他坐在人群之中,怔怔地望着她,有难过,有不舍,有……他想祝福她,却心痛的厉害。
对上她的目光,依然静静地凝望,许久,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将酒饮尽,当着众人之面,离座而走。
青盏自责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难过,却听见慕容焱在她耳边低语:“盏儿,别再怪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青盏愕然回头,望着那双包容的目光,原来……原来他一切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