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快马疾驰在淮州城外的小道上,蹄下飞溅起点点尘土,只在越过一辆青蓬马车时稍缓下来,而那辆马车也是往路旁让了又让,等那一人一马越奔越远后才回到正道。
直至再也看不见那片烟尘,车内的少女才收回目光,将车帘放好,长长地出了口气,刚刚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好了,文瑞,不是冲咱们来的……别怕,有姑姑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面带凄惶的少女勉强忍下心中的恐惧,低声劝慰着蜷缩在她怀中的孩子,这几日她们受到太多的惊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马车是匆忙间从街上雇下来的,车厢里褚色的绒垫子已磨得半旧,青色的蓬帘一下下地拍打着车门,来回的“扑扑”声似是敲在姑侄二人心上。
时近正午,本该是春光最明媚的时刻,天色却莫名地发暗,驾车的车夫回身同车内的人商量:“这位客人,到梅庄还需再赶上大半个时辰的路,要不停下来歇息片刻?”
少女眉尖微蹙,摇首道:“不必,还是等到了梅庄再歇。”
想到梅庄,她心中诸多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前日家中突生变故,兄嫂被害、家产被占,她与稚龄的侄儿四处寻求僻护,不料亲友无不畏惧百福堂的威势,无一人敢出手相助,偌大的淮州城竟无她姑侄二人容身之所。幸得有人为她指了条明路,如今她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梅庄,不然叫她一个养居深闺的女子如何替兄嫂报血海深仇,如何还玉家一个公道,又如何保住玉家这最后一棵独苗……
赶车的汉子心里直犯嘀咕,这两名客人的模样一看便是家中遭了难要投奔别处,随身包袱也没几件,赶了大半天车连喝水的功夫都不给,别是遇上了抠门的客人,呆会儿赏钱也舍不得给。刚想给马儿加上几鞭,忽听车后小道上蹄声阵阵,一群彪形汉子策马冲了过来,口中还不住大声吆喝,看上去绝非善类。他连忙将车往路边让,却不料那群人追到此处便将马车团团围住,领头一人粗着嗓子叫道:“玉家小娘快点出来!”
车厢里无人应声,车夫心惊肉跳地看着来人,他们身上的绸衫分明是城中百福堂豢养的伴当专有,平日里惯常见他们作威作福,当下不敢大意,拱着手讨好地道:“几位大爷……”
话未说完已被人一刀砍中栽下马车,惨叫一声便没了声息。
车内少女一声惊呼,心头一阵冰凉。这些人上来便动刀,与昨日威吓亲友不得收容她们时不同,这回是要赶尽杀绝!想到家破人亡的惨状,她一时间悲愤难平,在车内怒声斥道:“朗朗乾坤,你们居然敢持刀行凶,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哈哈,她要跟爷讲王法!”那名领头的汉子仰天一笑,一旁的壮汉们跟着哄笑不已,已有耐不住性子的人几下扯掉了车上的布帘,怪声怪气地往车里凑:“出来跟爷好好讲讲这王法怎么写,来呀。”
到底只是个弱质女子,少女被不安份地手拉来扯去却脱不开身,尖叫连连:“你们……走开!快滚!”
“出来你!”拉扯间已将这姑侄二人拽出车厢,丢到地上。
落到这些人手上丢掉性命还是小事,若是他们……少女抖着身子,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她绝望到了极点,甚至感觉不到被拉下车时手臂被撞伤的疼痛。
“这小娘细皮嫩肉的,福爷,不如我们……”
那叫福爷的家伙有些意动,但想想这条路通向的地头,又有些踌躇,一掌拍了过去:“你小子净想这些,昨夜若不是你误事,爷还用耽搁到今日出城追这两个小东西?等办完正经事领了赏,妙香里多少姑娘玩不得?”
“是,是……”
福爷慢慢抽出长刀,压着声说:“玉家小娘,别怪爷们心狠,堂主说了,若你们这两条漏网小鱼老老实实地认命离开淮州城便罢了,若是不安份需得及早除去,好哇,你们还想搭上梅……咱们只得先下手为强了!”
愈是到了最后一刻,玉姓少女反而镇定下来,她抬起头直视着几名凶汉,一字一句地道:“荣家贼子不但杀人占铺,还勾结官府将一切赖在江湖匪徒身上,天理昭昭,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刀光冷冽中,她合上眼,远处仿佛有传来一声厉啸,想像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只听得微微“扑”一声轻响,一道热流溅得她满头满脸,跟着听到几声嘶吼:“福爷死了!是谁……”
“快,他杀了福爷!”
她没有死!
少女蓦地睁大双眼,尘光剑影中几道人影交错,不时有血光飞溅出来,她咬紧了唇,艰难地拖抱着一直不言不语的文瑞往马车旁挪动,堪堪移至车后挡住了自己二人的身形。她正在猜测是哪位英雄出手相救,只见小道另一头正有辆精巧的马车快速驶来,见到此处有人打斗并不回转,而是冲至跟前才勒马停住,车内有人不知持了什么利器,对准此处连射几箭,一箭射出必杀一人,到最后只余了先前来救人的那名男子立在当场。
他冲着那辆马车上的人叫了声:“哪位兄弟援手,查某在此谢过。”
车上的人一张口却是女子的声音:“查先生,庄主不想多生事端,这里还要你做好善后之事,在下先回去复命了。”
说完连面也没露便让人驾车回转,朝来路疾驰而去。
那查先生一愣,暗自苦笑,看着那辆精巧的马车绝尘远去,这才回过身来,看着浑身是血的两姑侄,叹息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清娘妹妹,还认得我吗?”
玉清娘上下牙齿打着战,无论如何张不开嘴说话,只觉得口鼻中满是血腥味,几欲作呕。她惊恐地盯着他看了半天,蓦地想起一个人:“你是……查良辅查先生?”
查良辅年约二十六七岁,身着寻常的蓝色圆领缎衣,收了剑背负身后颔首道:“不错,我便是查良辅,你的脸上都是血,先擦一下。”
顿了顿掏出一方布巾,犹疑着递了过去。
玉清娘没有去接,怔怔地往头脸上一摸,粘湿腻人的血摸了一手,原来那福爷一刀砍下时,被赶来的查良辅飞剑斩杀,临死前喷出的血溅了她一身,连怀里的玉文瑞身上也沾了不少。此时她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闭过气去,白着一张小脸,查良辅上前接过玉文瑞,为他推拿一番,知他无碍后才将他放回车上,又不顾男女之嫌,把玉清娘也扶上了车,只是护送姑侄二人的车夫却失血过多,早已没得救了。
靠坐在马车里的玉清得知自己脱险,整个人放松下来,浑不知悲喜地低喃:“是,你是查先生,查良辅,我要去梅庄找的人,天见可怜,大哥,我终于找到他了,文瑞有救了。”
待查良辅忙碌一番,将几具尸体全都就地掩埋好,前前后后收拾得再无痕迹,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他牵了自己的马来到车前问道:“你现下觉得如何了?”
玉清娘终于恢复些许镇定,轻声道:“好多了,多亏查先生出现及时,我与文瑞才能得救,只是我兄长与嫂子……”
说到这儿想起玉家遭遇横祸,已是家毁人亡,伤心地落泪不止,直至泣不成声。
查良辅眼圈发红,握着缰绳的手指发白,沉声道:“玉兄他……玉家的事我已全部知晓了,你放心,此事与梅庄亦有些关系,庄主定会为你玉家做主,我先带你们回梅庄。”
到了梅庄真能解决一切吗?玉清娘轻轻握住文瑞的手,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查先生,梅庄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查良辅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地方,末了问道:“你可知江南王?”
“昔日家兄说过,江南富,不及江南王。”
“梅庄主人与江南王相交甚厚,区区百福堂怎能与之相争,你勿需担心。”
梅庄距淮州城不过数里,黛瓦粉墙绿树成荫,园子一如其他江南亭园的玲珑雅致,修建得格外脱俗,庄主姓梅也爱梅,在庄外遍植梅林,花开时节远远望去如同一片仙境。
有人说梅庄是京中贵人所建,也有人说根本是江南王的私宅,那里看似平静,实则是个销金窟,见得光的和见不得光的钱财都从梅庄过手,这些都是臆测,官府似乎极卖梅庄的面子,而周边大小帮派也无人敢去捣乱。梅庄在城中有数座产业,主人家将一切事务都交给了手下人打理,自己常年居于此处,轻易不见外人,没有人说得清梅庄到底是谁在主事。
查良辅驾着车马冲进了梅林,到得黑漆大门前才堪堪将马勒住,缰绳扯得马头一歪,嘶叫着原地蹬踏,守门的两三个小厮被唬了一跳,刚刚他那架式跟要直冲进院门似的。等围上去看那莽撞的车夫,认出是常来此处的查先生,出手最是大方不过,不过今日怎地驾起了马车,车后还跟着几匹马。
“去去,今日没空同你们啰嗦!”
查良辅拿着马鞭在空中虚抽了两下,将嘻笑着围上来的小厮吓开,不等通报便往里走,没几步又回过身吆喝道:“车里的人是庄主的客人,好生看待着,我去见庄主。”
未进二门便被一个青衣丫鬟拦下,他不敢鲁莽,收好鞭子敛首一礼:“青琳姑娘,庄主可在?”
青琳侧身让过那一礼,口中说道:“婢子可不敢当。庄主才刚传了几处掌事来回话,查先生还请到偏厅安坐用些茶水。”
与梅庄中穿着青色短襦的小婢不同,青琳的穿着随意,翻领小袖的裙衫质地上乘,若不是她口称“婢子”,只怕没人会当她是个女婢。
想到好友遗孤求救之事,查良辅岂能做得安稳?他按捺住内心焦躁,拱手道:“不了,多谢青琳姑娘,我有急事想求见庄主。”
“庄主见完掌事便来,查先生稍安。”因青琳事先得了吩咐,任来人神情急切也不作理会。
查良辅心头火急火燎,欲不顾尊卑往里闯,却又强自忍住,想了想道:“可否请姑娘帮我问上一句,或许庄主也在等着我的消息。”
青琳一脸为难地道:“婢子可不敢在庄主跟前多嘴,您还是等会儿再。”
她匆匆曲膝行了一礼,歉意地冲查良辅笑笑,赶着回去服侍庄主。
查良辅忧心不已,在门外的夹道上来回走了几趟,终是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