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翼轸卫答应下,各自把信件收好。凌疏缓步走到窗前往外看,见外面遍布一排排的弩兵,阵容整齐,手执连发强弩,张弓搭箭,蓝汪汪的箭头在青天白日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果然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以手抵住下颌,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却听到杨晔远远地叫道:“凌狗-日的,你果然是怕了我,不敢出来吗?”
凌疏面容沉静,长长的睫毛微垂,恍如不闻,杨晔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箭!”凌疏一声冷笑,拂袖自去椅中坐下,鼻端却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他心中一动,听得守在门外廊上的侍卫一声轻呼,原来杨晔果然指挥兵士开始放箭,放的却是火箭。他在放火箭前,把风云客栈酒窖里的酒都让兵士给搬出来了,泼洒的客栈四周皆是。这塞上本就天干物燥,风势甚大,再加上这烈酒,不过片刻功夫,火势就熊熊地燃烧起来。
凌疏微一沉吟,且不管外面浓烟滚滚火势渐大,将他昨日给北辰擎看的那本青皮书册拿来油布层层封好,道:“我看东侧廊下有一个石质太平缸。把这个放到缸中水底,大石压住。待会儿这里可能会烧的什么都不剩,你们如果真逃不出去,便就地做标示,指明这书册的位置,因为我们第二批人快到了。”
翼轸卫都是死士,闻言点头领命,按凌疏的要求自去行事。
杨晔笑吟吟地看着浓烟滚滚起,火越着越大,心道:“凌狗-日的,你不出来,那就活活烧死你!”心思甫动,却见风云客栈的房脊上黑影一闪,五个翼轸卫从下面窜上了房顶,杨晔忙道:“放箭!”
一时间万箭齐发,几个翼轸卫虽为高手,又怎能抵挡住这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刹那间就被射成了五只刺猬,有两个一时未得死,在屋脊上滚动惨呼几下,方才气绝。
接着数条人影纷纷飞上了房脊,杨晔本打算让兵士接着放箭,一个放字到口边,却硬生生又缩了回来。原来那中间的人竟是凌疏,高挑的身形依旧挺拔如修竹,银灰衣衫,玉带束腰,长发和衣衫在火势带起的风势中猎猎飞舞。
他凌厉的眼光看过来,直直射到了杨晔的脸上。杨晔回望过去,看着风中、火中、浓烟中的他,忽然间就转不开眼睛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也不再胡言乱语。
凌疏感悟不到他怪异的眼神,更不会去探究其中的深意,缓缓举剑,遥遥地指着他:“淮南侯,我是朝廷命官,奉当今陛下圣旨来到此处,你却公然带兵围剿我,你是真的要谋反了!”
杨晔回过神来,立时答道:“那么凌大人在铜川木槿阁围剿我,也是奉了圣旨不成?”
凌疏道:“你这乱臣贼子居心叵测,人人得而诛之。”
杨晔冷笑:“你这狗-日的卖身求荣,有什么脸来说我?”
凌疏不屑再跟他多说,把长剑在空中一扬,划起一道亮丽炫目的流光:“冲出去!”
翼轸卫纷纷出手,护着凌疏便往外冲,杨晔一咬牙:“放箭!一个都别让走掉!”
羽箭如蝗,齐齐射了过去,翼轸卫纷纷用兵刃格挡,势如猛虎,一边格挡一边往外冲。弩兵的连发强弩可连发七只箭,待得第一轮发完,凌疏的手下已经折损了十几个。余下的却趁着换箭的空隙,冲到客栈外弩兵身前,兵士训练有素,立时如潮水般涌上,开始短兵交接。背后的弩兵也涌上来,张弓搭箭对准凌疏等人,截断了后路。
这般打在一处,杨晔忙带着魏临仙等人冲杀上去,加入战团。他瞄准凌疏,在乱哄哄的人群中,越过一路刀光剑影,硬生生挤到凌疏的身前,喝道:“凌狗-日的,你知道个好歹,放下手中的兵刃,我就以德报怨,不杀你!”
凌疏不理他,剑如流光劈面而来,寒气直逼肺腑,杨晔只得打叠起精神小心应付。
杨晔这边人多,占了十足的优势。凌疏人少,不出片刻功夫吸引了大批的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过来,眼见得翼轸卫一个个倒下,尸横一片,凌疏在打斗中身上已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余处,被鲜血侵染的淋淋沥沥,他居然依旧剑势如风,似乎死的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董鹑和董鸽一直牢牢地跟在他身边,承蒙他照拂,只是受了一些轻伤。
几个人冲到哪里,杨晔指挥着侍卫和兵士就围追堵截到哪里。这般生生不息,汹涌来去,凌疏支撑不住,疲惫了,却硬撑着拖延时间,吸引大批的兵士来进攻自己,满心希望那十个翼轸卫能借机离开,哪怕走掉一个也行。
待到最后,在这一片的腥风血雨中,杨晔看着左冲右突踉踉跄跄如风中落叶般的凌疏,忽然一声断喝:“凌狗-日的,你还要打下去吗?”
凌疏闻言左右扫了一圈,见己方只余了自己和董鹑董鸽三人,余者不是毙命,就是被打成重伤躺在地下呻吟。他眼见大势已去,手下并不停,依旧出招狠毒快捷,口中却道:“你要杀就杀,无需多言!”一剑过去,白庭璧躲避不及,被刺在肩膀上,立时哎呦哎呦大声娇呼起来。
杨晔道:“你个不知死活的!”挺抢伙同侍卫齐齐扑上,凌疏挥剑挡开攻过来的各色兵刃,飞身后退,董鹑和董鸽立时被打翻在地。但凌疏的退路早已被截断,他身后是张弓执箭的兵士,是燃着熊熊大火的风云客栈。那客栈恰此时轰然倒塌,扑出的热气让人几乎要窒息,兵士被火气扑得瞬间散乱。
这是逃走的机会,凌疏心中忽然一动,但他长剑劈出,挡开扑过来的人群,接着回身,却又发现不是机会。他可以退,但只能退到那大火中去。
凌疏看着前面汹涌而至的人群,心中唯余了一个念头:“不能落在杨晔手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向着大火退了过去,恰如一头打算的凤凰。
杨晔看在眼里,惊悉了他的用心,怒道:“你……你……你给我站住!”和身扑上,凌疏出剑,背后火势太大,两人同样地上不来气,慌乱中兵刃相交,使力过大,齐齐飞了出去,落在人丛里,众人躲避不及。杨晔一刹那间兽性发作,没有了风范,也没有了涵养,死死按住了他的肩头,不顾他一掌劈在自己胸前,劈得喉头腥甜气血翻涌,不顾他又一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扇得面目红肿鼻血长流,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按住了他,好比市井无赖打架,谁不要脸谁下作泼皮,谁的便宜就占得大些。
凌疏伤势比他重得多,依旧在挣扎,却挣扎不开。杨晔一边狞笑,一边气喘吁吁,脸上的表情怪异非凡:“你想死?告诉你,你死了也白死!我这一层的包围圈外,还有两千兵马的一层包围圈,专程就是为了防你调虎离山!凌疏,你别死,再等等,等我让兵士把那逃走的翼轸卫尸体给你看一眼,你再死不迟!”
凌疏闻言停止了挣扎,却瞪眼看着他。两人不出声地僵持了片刻,杨晔凝视他的脸,慢慢伏低了身体,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况且……你欠我的有点多,金缕玉衣,千里追杀,害得小爷我狼狈不堪。因此我决不能轻绕你。决不能!”
尔后他抬头扬声:“来人,拿牛筋来,把凌大人给绑了!”
魏临仙等几个人共同上手,把凌疏捆绑结实,杨晔伸袖拭去鼻血,接着又咳出一口血,把打算过来搀扶他的年未很温柔地推到了一边去,笑道:“侯爷我不要紧。凌大人武功高强,又狡猾无比,让侯爷我亲自来挟持着他,别人我还真是不放心。”言罢把凌疏扯过来,伸手扣住了他的腰。凌疏脸色苍白,被迫靠着他身体,却依旧一言不发。
杨晔侧头看他一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我发现你每次落到我手中,就成了哑巴,这可不好。你要热情主动一点,哄得侯爷我高兴,也许就饶你一命也说不定。”
等到墨风和墨阳十个翼轸卫的尸体被抬过来时,杨晔感到凌疏的身体终于轻微地战栗了一下,他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失算了。你的信没有送出去,你诬蔑我们的信终究没有送出去。这是老天开眼啊!”
凌疏慢慢抬起头,终于淡淡地道:“你三千人马,围剿我六十个人,便是老天不开眼,结果依旧如此。”
杨晔笑道:“你不服气?”在他腰上狠狠掐一把,掐得他重重地一哆嗦:“有你不服气的在后面,你耐心等着!回营!”
已死的未死的翼轸卫均被他带回了军营,死了的就地掩埋,未死的重兵把守。杨晔让人把凌疏先送到自己的营帐中,四处巡查观望一圈,问守营的兵士:“赵王殿下和云起呢?还没回来?”
那兵士禀报道:“西迦每到月圆之时就屡屡进犯,殿下和北辰将军这带兵出去,短则一两天,多了十余天都有过。这一时片刻的,却是无法折返。”
于是杨晔再无后顾之忧,回了营帐。
年未等人一直在营帐中看守着凌疏,军帐中没有柱子一类的东西,他被将就着绑在一张高脚胡床上。
众侍卫见这位主子杀气腾腾地进来,显然没安什么好心,大家都微微有些惶恐不安,也只得一边侍立着。
杨晔一步步逼近凌疏,凌疏一身是血,躲也没处躲,只得转头不看他。杨晔伸手兜着他下颌把他的脸硬扭转了过来,笑道:“凌狗-日的,刚才我查点了人数,死的活的算在一处,还有客栈里那五个烧成黑炭的,六十二个人一个不少。嘿嘿嘿,你们全军覆没!”
凌疏不理他,杨晔凝神看了他半晌,想就这么把他狠狠按倒,但想起来他适才往火中冲去的架势,却也不太敢轻举妄动,只得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赵王殿下交代我不能伤你呢,你乖乖地,我不伤你,我让军医来给你包扎伤口。”
凌疏道:“滚。”那语气好比呵斥一只癞皮狗,不,连狗都不如!
看着他强硬的态度和鄙夷的眼神,杨晔的火气“嗖”地就冲上了头顶,他忽然转头向着身边的年大侍卫:“年未,把我在沙林买的酒拿过来!你们剩下的人都出去!”
年未慌忙答应住跑出去取酒,他不知道杨晔为何一直收着那两坛并不名贵的酒,谁都不让碰,如今看来要派上大用场了。余下的侍卫见形势不对,杨晔从小不听人劝,能拦住他的人唯有北辰擎和杨熙,偏偏又都不在,魏临仙使个眼色,伸手扯起肖南安就跑。余者为求平安,干脆就一哄而散。
待年未将酒送入帐中,他便接过来,凌疏抬眼看看他,道:“杨晔,你要杀就杀……”薄薄的嘴唇颤动两下,余下的话却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杨晔笑道:“杀?嘿嘿嘿嘿,不,杀你是便宜了你!”顺手捏住他下颌,将酒毫不客气地灌了进去。一边灌,一边冷笑道:“凌狗-日的,这般好酒,小爷我一直记得你,想和你共饮呢。偏生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不来。我这两天望穿了秋水,望断了云山。这般相思滋味,说了你这活死人也未必明白。今天,你就遂了我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