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龙袍金冠,白净面皮,颌下无须,身量相貌和杨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本在谴责怒骂魏临仙,此时看到杀气腾腾的杨晔,忽然就噤了声。杨晔先问魏临仙:“我让你找的人呢?”
魏临仙道:“禀侯爷,属下无能,前前后后都搜遍了,也没有找出来。”
杨晔横他一眼,回身一把揪住那人胸前衣服的提了起来:“杨焘哪里去了?说!”
那人一个寒战,待看到杨晔凶神恶煞的模样,只得老老实实的道:“陛下七天前就带着皇后皇子们离开了洛阳,出城走了。”
他的声音鼻音甚重,听起来果然有些像伤风的样子。杨晔阴森森地笑了:“七天前?昨天早上皇帝不是还召见臣子的么?是你在冒充的吧。连皇帝你都敢冒充,你的胆子不小啊!”
那人本是宫中的一个阉人,一直跟着何庆春伺候在杨焘身边,也算见过几分世面的,见事已自此,自己落到这厮手中,最后难逃一死,如此一想反倒豁出去了,鼓足了勇气叫道:“为了陛下能平安离开这里,奴才冒充一下又如何?”
杨晔闻言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出手很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哎哟哎哟痛呼起来。尔后淮南侯犹不解气,抢过一个使鞭侍卫手中的鞭子,噼里啪啦便是一顿好打。那阉人细皮白肉的,哪里吃过这苦头,先是在地下打滚嚎哭,渐渐地哭不出来了,只是微声呻吟不止。
魏临仙在一边看着,生怕他一不小心把这人打死了,好多事便没了着落,忙连声劝阻:“侯爷息怒,息怒,当心打死了。”
杨晔冷声道:“我悠着呢,不用你提醒。”待见那人奄奄一息,便随手扔了鞭子,重新将那人提了起来,逼问道:“我听得人说,你家皇帝不是打算死守洛阳的么?为什么出尔反尔的,这又逃走了?”
那人哼哼唧唧答不出话,杨晔便命拿来一盆冷水,将他泼得清醒了些,又逼问一次,那人才勉强道:“奴才虽然伺候皇上,但好多朝堂上的大事儿也不曾听得。但是京城这一阵子招了邪气,流传些乱七八糟的歌谣,宫中的奴才私下传来传去,说什么一龙……一龙……”
杨晔接口道:“一龙逐水东流去,他不是不怕么?不是不信么?还是给吓跑了?哈哈哈,杨焘啊,你枉为真龙天子,我还以为你胆子忽然变大了,结果骨子里还是这般胆小如鼠!”
他微一沉吟,接着问道:“再问你一件事,据说大理寺凌疏凌少卿前一段时间入了宫,后来去哪里了?是跟着杨焘走了,还是藏在宫中的什么地方?”
那人呻吟不止,却说不出话来,等他逼问了半天,方低声道:“凌少卿?凌少卿进宫的时候就受了伤,他是陛下的宠臣,奴才们是没有资格靠边的,后来……只是听说他第二天就伤重不治,没有救过来,陛下便让何总管送他走了。而后过得好几天,陛下才出京……哎哟……”
他再一次大声呻吟,原来杨晔手上用力,捏得他重了些,一边怒喝道:“你胡说!”顺手把他又掼翻在地,绕着他转几圈,如困兽般焦躁无比。但见这人半死不活的模样,便是再问,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他正满心烦恼,不知道如何是好,白庭壁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百忙中不忘翘起了兰花指:“侯爷侯爷,前面荆侍郎劝大臣们归顺赵王殿下,结果大臣们闹起来了,弹压不住,还得您拿主意!您看怎么办好?”
杨晔一腔怨气正无处发泄,瞧着他妖妖妖娆的模样,冷笑道:“弹压不住?你跟那荆侍郎,两个娘们儿凑在一起,哼哼,拿什么去弹压!这还真有不怕死的人?我倒要去看看!”
大衍王朝的臣子们有些趁乱溜出城了,有些被砍杀在乱军中,余下大半的臣子,特别是文臣却被一干兵士半胁迫地拉到了这万象殿前。见一干杨晔手下的兵士如狼似虎地在皇宫中扫荡来去,正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恰荆怀玉奉了杨晔的命令过来劝降,才劝得几句话,便惹得众臣子怒了,首先出言谴责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王老丞相:“荆怀玉,你这两面三刀的奸佞贼子!陛下平日里是如何相待你的?何时你偷偷摸摸归顺了那一干反贼?如今还有脸来劝说我们?”
荆怀玉道:“老丞相,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和赵王殿下俱都为天家儿孙,便是跟着赵王殿下,这大衍的江山还是姓杨,也没有改了姓,又有什么好介怀的?各位不妨多替自己儿孙后代想想……”
他话犹未落,王丞相带着一干性急的臣子便扑了过来,恰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奸佞臣子”“无耻小人”的斥骂犹如落雨般纷纷砸在荆侍郎身上。荆侍郎不怕挨骂,但是怕死,见众人气势汹汹恨不得生啖其肉,吓得几乎要抱头鼠窜。幸而随在他身边的白庭璧及年未等几个侍卫反应快,慌忙扯着他后退躲开,一边让侍卫将大臣们拦住。
正乱哄哄不可开交,却见杨晔拖着一个身着龙袍之人,虎虎生风地从紫光塔那边走过来,身后跟着大批的兵士。几个臣子惊呼起来:“陛下,陛下您……”
杨晔一反手,将那人狠狠地甩在大臣们的面前:”看清这个人,是不是你们至高无上的君王!你们想做个忠良臣子流芳千古是吧,可惜人家早走了,弄了个假冒的来糊弄你们!你们倒是空有一腔衷情,却打算向着谁表白去?呵,呵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踹在那人心窝处,这一下使上了内力,那人顿时口吐鲜血,毙命当场。
一干臣子呆立在当场,看着地下那具着龙袍的尸首和放声狂笑的淮南侯。过得良久,王丞相方颤巍巍地道:“便是……便是陛下走了,走得好!总有一天会带着勤王之师回来,杀了你们这群犯上作乱的反贼!”
杨晔挑起了眼看他,唇角慢慢弯了起来:“老丞相,你骂谁呢?”
王丞相激愤之下须发抖动:“骂的就是你!你这犯上作乱的贼子!天家怎么会有你这般儿孙?比那强盗鞑虏之辈尚且不如!”
事已自此,杨晔不怒反笑,笑盈盈地看着他,顺手从身边的侍卫手中接过一柄长刀来,突然反手一刀砍出,砍下了那一颗花白的人头,立时血溅三尺:“敢骂我?你果然是活得不耐烦了!”接着将长刀往空地中间虚虚一劈,带起了极大的风声:“看在你们为大衍皇朝尽忠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我这犯上作乱的贼子就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想接着效忠杨焘的,走到这左边来。愿意向赵王殿下俯首称臣的,就原地不动。”接着一声断喝:“快些!老子还有别的事儿,没空等你们犹豫!”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众臣子作声不得,便是有那忠良之辈,见到老丞相那颗人头,也迈不动步子了。正群情惶惶之时,杨晔已经不耐烦起来,道:“不说话,那就是依允了,这效忠杨焘的话,从今日起休要再提!明日辰时去北边永盛门等着,随我迎接赵王殿下入城,以后纱帽照旧戴,俸禄照样领!”
他将手中刀“哐啷”往地下一丢,回身吩咐道:“荆侍郎,魏临仙,你们留下把这皇宫清理收拾一下,该找的人还得接着替我寻找。魏临仙,你看着若是有人走到这左边来,不必客气,统统杀了便是,不用再跟我禀报了。你们别跟着我,我干些别的去。”言罢扬长而去。
魏临仙诺诺点头,恭恭敬敬目送他离去,一边悄声吩咐身后的白庭璧:“小白年未跟上,城里如今还很乱,这天色已晚,他要是出了意外,咱们都不用活了!”
白庭璧等几个侍卫听从魏临仙的吩咐,犹犹豫豫地从后面跟了上来,杨晔听得脚步声,忽然回头,怒喝道:“不许跟着我!”白庭璧等只得驻足不前,眼睁睁望着他往大理寺官署方向去了。
杨晔依旧不死心,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等明日杨熙进了城,他再在这里大肆翻找一个刺杀兄长的凶手,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苍穹无月色,倦鸟皆归巢。本该是华灯初上的京师洛阳,如今却静悄悄地无有人声,唯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血腥味儿。长街上到处是战死兵士的尸体,有袁藕明的部下在四处清理欲孽,收拾尸体。北辰擎也派了一部分人进来,各处盘查镇守。见到杨晔过来,有认得他的纷纷躬身见礼。
大理寺已经被杨晔手下的破洛军侵占,见他忽然到来,领队的校尉忙迎了上来。杨晔明知无望,还是令人又细细地搜索了一番,结果可想而知,除了一群天牢中的犯人,什么都没有。他要找董鹑和董鸽,便被人领到那个隐秘的小院落,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董家兄弟。两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刽子手,如今自己颈中也被架着刀。
杨晔冷冷地盯了两人一会儿,问道:“这一阵子见到你家大人没有?”
董鹑忙叩首禀报:“我家大人从中秋过后三天就出了门,一直未见回来。后来依稀听得他回京后入了皇宫,伤重……伤重……”
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杨晔长长地吁了口气,挥手道:“放了他俩。”兵士连忙收刀,杨晔在这不大的院落中转得几遭,海棠枯败,芭蕉叶残,唯有幽篁依旧森森,却掩不住一片寂寥萧瑟之意。他缓步进了凌疏从前居住的房间,看到室内陈设虽简洁,所用之物却皆为上品,瞧来杨焘倒是真的很宠他,宠到把他关在大理寺十几年,轻易不见外人。
西边一张大大的书案,上面放着几本卷宗,其中一本还翻开了未曾合拢,仿佛人去未久,片刻就能折返。杨晔伸手扶上那张书案,怔怔出神良久,久到外面的董鹑和董鸽以为他在里面睡了过去,却见他忽然又出房门来,问董鸽道:“我问你,今年春天,有人送了一棵白梅花桩子给你家大人,是不是你接住了?如今那梅花在哪里?”
董鸽侧头想了想,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小人接住了那棵树桩,那个送菜的张四哥说是长安故人托他送来的,小人也不知道是谁,就据实禀报给大人听。凌大人当时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让人将那梅花桩子安置在他卧房的后窗那里。现下还在那里长得好好的。”
杨晔面沉如水,咬唇听着,此时忙道:“你带我去看看。”
董鸽便带着他绕过凌疏居住的上房,推开耳房后的一道暗门,绕到了后面那郁闭的小院落中。果然后窗下一株白梅桩子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由于天气转冷,叶子落了大半,但米粒大的花苞已经布满了枝干,瞧来长势甚好。
杨晔呆呆地看着,片刻后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那寥寥几片残叶,入手枯涩,带着些清凉的露水,他低声道:“竟然没有扔掉,那又为什么骗我?骗我……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