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疏并不理会他的气急攻心胡言乱语,依言跪下,深深叩头:“陛下,臣是为您好,断无一点背离之心!”
杨焘含怒不语,窗外的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吹起他鬓边散乱的白发,秋风微凉,他慢慢冷静下来,回头看看凌疏,低声道:“你还是起来吧,是朕不对,说过不怪你的,这一急又忘了。你着人去传林继瑶将军和荣正甫将军,让他们着手准备,将琅琊山上的兵马及去路等安排好,朕要和赵王见一面,且看他有何话说。”
凌疏站起身来,见杨焘执意如此,他便不再多说。正准备去找荣正甫和林继瑶,杨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琅琊山你就不用去了,让翼轸卫跟着朕便是。”
凌疏闻言立时回身:“陛下,翼轸卫一直由我带着,至此要紧时刻,我不去怎么能行?如此若是突生变故,陛下的安危谁来守护?”
杨焘一声轻叹,忧心忡忡:“那么你须得把斗笠戴好,混在翼轸卫里,别让人发现了你的踪迹才成。”
此次会晤吉凶难测,前路迷惘,但杨焘落魄到如此地步,只觉得苦不堪言,也只得试一试了。便也派使者走了杨熙的大营一趟,商定日期,定于八日后九月十五这天,琅琊山上香泉寺相会。届时双方兵马分驻上山道路两侧,双方同时派人提前清除寺中闲杂人等,上山时各带侍卫不得超过一百名,所带之臣子提前确定名录,不得有替换隐瞒。另约定山上不管和谈如何结果,任何人均不得动刀枪,有争执就下山战场上见。
江南气候宜人,已经深秋时分,琅琊山依旧满山苍翠,路边的菊花却恰恰都开了,一阵阵清香在山间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杨熙自四年前拜别皇兄去了凤于关,直到今日方才再次会面。香泉寺中无梁殿前,杨熙着深紫色亲王服侍,恭恭敬敬躬身一礼,摆手道:“皇兄请。”他身后的杨晔、北辰擎及魏临仙等人跟着躬身行礼,竟不再下拜行朝见天子之礼。
杨焘并不回应,淡淡地瞥他一眼,衣袖微拂,率先进了无梁殿。他身后的荣正甫、杨烈及何庆春等人带着一干侍卫慌忙跟上,大批的翼轸卫却仍旧留在殿外。杨熙见状,便也只带了聊聊数个侍卫进殿。
待进得殿来,双方分两侧落座,茶水等物俱是双方自备,杨熙便举杯以茶代酒,道:“皇兄再请。”
杨焘端起茶杯略略沾唇,尔后放下了。杨熙微笑看着,片刻后问道:“皇兄别来安好?今日为何只见六弟跟着,二皇兄却不见前来?”
杨焘道:“他的疯病尚且没有好。四弟如今身份尊贵,不比从前。若带他来,不合发作起来,恐惊了四弟的驾,朕担当不起。”
杨熙微微一笑,接着道:“小弟奉给皇兄的信,皇兄想必看过了,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杨焘沉默良久,冷冷地道:“事已至此,便按四弟的意思办吧。只不知这划江而治,是如何划法?愚兄鲁钝,还望四弟明示。”
杨熙一摆手,他身后的白庭璧献上了大大的羊皮地图,放到杨焘的面前,中间一条红线画得分明。杨熙解释道:“所谓划江而治,便是以长江为界,皇兄据江南,小弟据江北。至于边界线,小弟会着人仔细丈量长江江面,在江心位置打下明显标识,两方来往战船不可轻易触及边线以免伤了我兄弟之情。至于江南江北的商船贸易来往,且须皇兄和小弟仔细商量斟酌一番了。”
他一本正经道来,杨焘终于忍耐不住,抬头看着他道:“你……这所谓的划江而治,难道连长江也要一分为二?”
杨熙道:“那是自然,这般才显得公平,才不辱没了皇兄,小弟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杨焘半天说不出话。江东江南一带,完全依靠水军守护边界,若是长江上连水军都不能自由往来,只能沿着半边江盘桓,却大大消弱了战斗力,有诸多不便之处。他沉吟片刻,方才抬眼看着杨熙,道:“四弟,你欺人太甚。”
杨熙忙道:“小弟何处冒犯了皇兄,皇兄不妨明言,弟定当悔改。”
杨焘沉下一口气,淡淡地道:“不必了,接下来且说说来往商船和各处通商口岸如何通行吧。”
杨熙道:“是。”转头吩咐白庭璧做好准备,将内容详细记下来,以备双方最后查阅签署。
这边杨焘和杨熙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往,那边杨晔只管把眼光在杨焘身后的何庆春身上滴溜溜地转,一门心思想找机会问他几句话。何庆春初始并不在意,后来察觉了他的眼光,未免惶恐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这个老太监,有什么值得他注目的地方。
这边眉来眼去频繁,那边杨熙和杨焘依旧没有谈妥当。杨焘是满心要达成和谈,以其有个退步之所,来日方能东山再起。杨熙便配合着他,煞有介事地条条款款道来,眼看得近午时了,杨熙便道:“皇兄用不用歇息片刻,余下这些微小事儿,午后再谈不迟。”
杨焘也觉得疲乏,便道:“也好。”做个手势,何庆春明白他是要更衣,便慌忙伺候着将他扶了起来,侍卫们在前面带路,荣正甫不声不响地跟在杨焘身后,唯有杨烈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懒得动弹。杨熙见状,侧头对杨晔使个眼色,低声道:“你出去拦住皇帝,拖延一刻是一刻。只是切不可无礼,违了约定。”
杨晔会意,起身跟出去,他的两个贴身侍卫年未和钟离针在殿外,见他出来,便迎上来,道:“侯爷有何吩咐?”
杨晔并不言语,只管把眼光来回梭巡。无梁殿门外是一个大大的青石平台,平台外青山如画,蔚然深秀,浓绿色的山风一阵陈地掠过,刮得人衣衫猎猎飞舞。殿前左侧是自己带来的侍卫,右侧是杨焘带来的翼轸卫,均都身着黑衣,头戴乌笠,斗笠上垂下了黑纱,遮住面庞,一个个默不作神森然而立,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他扫了一眼四周,并无异样,便道:“侯爷我也要去更衣。”带着钟离针和年未往更衣房那边走。
更衣房离得无梁殿并不远,不过几十步距离。待他走到更衣房前,却见何庆春提前出来了,留了两个小太监在里面伺候杨焘。这分明是天赐良机,杨晔顿时喜出望外,慌忙隔着一干侍卫招呼道:“何总管,数年未见,你老人家别来安好?”
何庆春微笑点头,却不欲和他多言,杨晔只管厚着脸皮凑到他身前,道:“何总管,晚辈想跟您打听些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庆春道:“老奴随着陛下前来,还要伺候陛下,恐无法和侯爷多言,侯爷见谅。”一边说,一边就想退到众侍卫身后去。
杨晔忙道:“晚辈不难为总管,只不过随便问几句话。上山之前我们双方有约定的,山上决不动刀枪,总管怕什么?”快手快脚地挽住了他的衣袖,便往这边拉扯。何庆春看看身边的侍卫,却见已经被钟离针和年未不着痕迹地给隔了开,只得跟着他走了几步,低声道:“侯爷要问什么就快些,老奴还要伺候陛下。”
杨晔赔笑道:“也不问什么,就是问一问去年这时候,据说是总管护送大理寺的凌少卿出了京城,最后凌少卿到哪里去了?”
何庆春微微一怔,抬眼看看他,叹道:“凌少卿在宫中便伤重不治,老奴不过是送他的灵柩出京,在北邙上找个地方下葬而已。因他生前有些仇家,因此陛下交代不可泄露他下葬之处,所以此事有些偷偷摸摸的,并非老奴刻意隐瞒。”
杨晔抓着他的袖子并未放,这时蓦然攥紧了,哑声道:“连你也这么说,你是在糊弄我吧,老总管?不对,我总觉得他没死,你一定在骗我!”
何庆春道:“侯爷说他未死,何以见得?”
杨晔道:“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从怀远撤离以后,事后我军将士清点尸体,有些尸体上结了薄薄的白霜,别人不晓得怎么回事儿,我却瞧得出来,那是被枕冰剑所伤。若不是他,莫非是你家皇帝将枕冰剑又赏了别人?可是你家皇帝虽然可恶,但这枕冰剑断断不会再给人了,他若真死了,必定会随着他下葬,所以说,你在骗我。”
何庆春苦起了脸,叹道:“侯爷说那剑什么的老奴不懂,不过凌少卿他是真的死了,佛门圣地,菩萨看着呢,老奴不敢对侯爷打诳语,侯爷且放了老奴吧!”
杨晔哪管他什么菩萨天王的,一把抓起他胸前的衣服提了起来,怒道:“你胡说,他没有死!”待见何庆春满脸惊恐之色,他悔悟过来,慌忙又放轻了力道,温声道:“老总管,两年未见,我还真是有点思念你。你想过我不曾?”
何庆春见他纠缠不休,待杨焘出来看见了不好,便悄悄往无梁殿前的翼轸卫那里看了一眼,忽然放大了声音道:“侯爷,老奴不过是个太监,况且年纪也大了,实在是……侯爷风流一世,这么抓着老奴,可是有些不妥当。侯爷若是好这一口,老奴那里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小内侍,待会儿给侯爷瞧瞧……”
这老太监也是在大衍的皇宫中待了几十年,给人难堪很有一套功夫,杨晔压根儿不在乎他的讽刺调侃之意,却捕捉到了他游移的眼光,心中一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边的翼轸卫,见那群活死人竟然有了些人气,纷纷往这边看了来。
他快速思忖一番,忽然有了些许希冀,说不得只能姑且一试了,便突然沉下脸来,厉声道:“你这话是说我么?老总管,你的胆量不小,却不知这颗人头在脖子上是否生得牢靠,且待让侯爷我试上一试。”言罢伸手便抽出了钟离针腰间的佩刀,干脆利落地架到了何庆春的颈项中。
何庆春大惊失色:“侯爷,上山之前有约定,山上不能动刀枪,你这般拿刀架着老奴,在天下人面前可是大失了信义!”
杨晔冷笑道:“天下人算个鸟!本侯爷我从来就没有讲过什么信义!你敢不告诉我凌少卿的下落,我杀你便杀了,我哥哥也是断断舍不得拿我去抵命,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倒是你的皇帝陛下,嘿嘿,你惹得侯爷兴起,连他一块儿杀了,也不算什么!”
何庆春被他逼得背靠着青石栏杆,身后是万丈深涧,眼前是闪闪钢刀,一时间魂飞魄散,颤声道:“侯爷,求你放开了老奴吧,老奴真的无法告知侯爷什么!”
杨晔闻言手上微一用力,何庆春的颈项中顿时多了一条红线,那血珠子便跟着渗了几滴出来。便在此时,那边翼轸卫中有人一声低喝,几个翼轸卫形如鬼魅般闪了过来,带头那人沉声道:“淮南侯请放开何总管!”
他们这么一动身,杨晔属下的侍卫们跟着便抢了过来,挡在杨晔身前,两方顿时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架势。杨晔并不放人,反倒扯着何庆春往无梁殿前的翼轸卫靠近了几步,随手将何庆春甩在地下,冷声道:“你们跟着你们那个倒霉皇帝,已经落魄至此,你这老家伙还敢跟我嘴硬!真当我不敢杀你么!”言罢一刀就砍了下去。
这一刀果然是刀光霍霍,杀气凛凛,然后突然间,一柄剑连着剑鞘伸了过来,挡住了杨晔的手中之刀,反挑而上,接着那带鞘剑顺势斜劈而来,点向他的手腕,轻灵迅捷,身随剑走,翩跹若飞。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