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皱眉道:“你作为嫂夫人,怎么能这样说他?谁年轻时候没有点子荒唐事儿?便是从前无赖风流,刚才你也见了,多么稳重端庄!他这几年跟着我,起兵那会儿,那一场硬仗不是他跟云起拿下的?这一阵子多少王公大臣来求我,想把女儿给了他,我怕委屈了他,都没有答应,你以为我弟弟真的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岑文姜道:“你弟弟好,行了吧?是我这嫂夫人不好,我这就给陛下赔不是了。听你的意思,难道你要撮合他和小眉?我家小眉可是配不上你的好弟弟,那是真委屈了他,你还是替他另觅佳人吧。”
杨熙道:“配上配不上,你说了不算,那得岳父大人说了算。而且还得看看小眉的意思。”
岑文姜顿时不语,她已经看出岑武眉对杨晔似乎颇有情意,若说二人身份,倒也甚是相称。但杨晔这厮如此荒诞不堪,从前那些胡闹的事情更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若是让妹妹托付终身,却着实放心不下。她微微恐慌起来,哑声道:“且容臣妾和妹妹商量一下吧。”
杨晔从病势有了起色,便一直想搬回自己的王府中去,但杨熙坚决不允,便这样一日日耽搁下来。
眼见得三月三近了,这天北辰擎适逢休沐,回了城中,入宫来玉华殿中看望杨晔。杨晔懒懒地并不多说话,北辰擎看着他,满脸失落之色。两人相对无言,倒好似劫后重逢一般,一样的垂头丧气。
这般僵持半天,杨晔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云起,替我跟哥哥说说,让我回自己的王府里去住吧,在这里闷也闷死了。”
北辰擎道:“我说话陛下那得听?说了也不管用的。”
杨晔道:“你说了不管用,天下人再没得管用的。”
北辰擎低头,又是半晌不言语,似是犹豫了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道:“真不管用的。小狼,问你一件事儿,你记得在凤于关,陛下当时说,得住天下之后,许我二人一人一件事情,你还记得吧。”
杨晔点头:“记得。”
北辰擎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杨晔摇头:“不知道,现在也不觉得缺什么,不要也罢。”
北辰擎道:“可是我……我……”
杨晔道:“你是不好跟哥哥开口是吗?说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可以去替你说。恰好要开百花宴了,你肯定会回来的,届时跟哥哥要就是了。”
北辰擎蹙眉道:“小狼,我……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他声音微微发抖,杨晔听出异常来,侧头看看他,道:“你放心,我能帮的一定帮。”
因着准备百花宴的事情,宫中诸人都忙碌起来,唯有杨晔是在养病期间,便一直闲着。他闷得发慌,只得多去御花园转几次,却次次都凑巧地逢上岑武眉。岑武眉在御花园后面的暖窖里侍弄百花宴要用的牡丹,杨晔着实无聊,就跟着她去看个热闹。一来二去俩人熟悉了,也没有最初那么拘谨客气,相处得倒也融洽。
这一日,恰有内侍过来通报,岑王爷从长安专程派人来为皇帝的百花宴助兴,就耽搁在宫外的皇家教坊之中。领队之人闻听淮王殿下如今住在宫里,便托了关系进来,递上拜帖求见一面。
杨晔将那拜帖看了看,道:“那就让他来吧。”
谢莲舫来的时候,杨晔在玉华宫的正殿中等着他,待见他被内侍领进殿门,便对着他一笑。两年未见,谢莲舫依旧春衫俏软,意态风流。他面上本来挂着一个很甜腻的笑容,待见到杨晔,却忽然一怔,顿时笑不出来了,快步奔了过来,颤声道:“王爷,听说您病了才好,怎么瘦了这么多?这让人心疼的,来来来,快些坐下吧。”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将他扶到身边的一张罗汉榻上坐下,便要跪下行大礼参拜。
杨晔将他扯了起来,笑道:“哪来这么多的啰嗦!”就势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道:“大老远的来洛阳干什么?专程来看我吗?”
谢莲舫握住他的一只手,轻轻在他手心里划着圆圈,笑吟吟地道:“若说专程,王爷必定不信。但小弟这心里,的确是冲着王爷来的。顺带办了岑王爷交付的差事。”
杨晔伸手兜一兜他的下颌,笑道:“乖巧的你,这嘴跟吃了蜜蜂屎一样。听说你带着你的草台班子,就在宫外的教坊里,我恰好有事儿想求你呢!”
谢莲舫道:“王爷何来这个求字?便是想要小弟的命,只管拿去便是。小弟为了您,上刀山下火海,剥皮拆骨也都认了。”
杨晔笑道:“好了好了,你还是打住吧。这甜言蜜语说顺了嘴,倒跟黄河发了水一样。回头把你那里会跳舞的孩子带进来几个,姑娘也行,我要使唤使唤。”
谢莲舫忙不迭地点头,两眼水汪汪地凝视着他,见他眼中掩不住的寂寥萧瑟之意,便试探着伸出手去,抚过他的脸颊,感叹道:“王爷真的变样子了。”
杨晔道:“老了,自然就变样子了。”
两人随口调笑着,杨晔留了谢莲舫用过午膳,他方告辞出去,第二日便带着杨晔要的几个人再一次进了宫。
待得三月初二这一天,岑武眉就开始带着人把牡丹一盆盆往集仙殿中运送,丽春台栏杆外的牡丹也开了些,但却没有暖窖里的品种多。杨晔帮不上忙,就坐在一边看着。但见这殿宇在她的指挥下不出半日,就变得花团锦族精致雅洁起来。
这般忙到很晚,两人方才各自回宫。碰上内侍过来禀报,皇帝陛下新赐了衣袍冠带,让淮王殿下明日务必要穿上去参加百花宴。
第二日,杨熙早早就起来,而后带着侍从等一干人先行到了集仙殿,眼见百官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等了半晌,终于见北辰擎和杨晔相偕而来。北辰擎到得集仙殿外被几个武官拦住,拉到一边去问东问西,杨晔就独自在内侍的带领下进了殿中。
杨熙微笑地看着杨晔走进来,见他着御赐的大红色云纹锦衣,玉带金冠,这一阵子虽清减不少,却依旧英挺秀美。他一声喟叹:“我的小狼长大了,长大了。”快步走下玉阶,将正打算下跪参拜的杨晔一把扶了起来,挽住他的手,温声道:“你病才好,这些繁文俗礼就免了。”
杨晔道:“是,多谢皇兄。”杨熙扫过殿中一盆盆盛开的牡丹,道:“这都是你和小眉侍弄的牡丹吗?”
杨晔笑道:“我不会啊,就是跟着小岑郡主看热闹而已。不过倒是随着她认得几种。”杨熙道:“认得几种?给皇兄指一指。”兄弟二人一边闲谈一边绕着殿中走了一遭,将几盆牡丹点评一番。恰此时大臣们都由穆丞相带着进来了,静静地站在殿门外,恭候命令。
二人走到一盆株型较大的牡丹前,见那株牡丹花做火红色,灼灼如绣,烨烨生辉,但却只开了一朵,余者皆是花苞。杨熙站住了,道:“这是何种?为何别的都开了,他却只开了一朵?”
杨晔道:“此株牡丹名‘一品朱衣’,极为珍贵。它的花期,本就比别的牡丹晚,所以放在暖窖里催,也只催开了这么一朵。”
杨熙喃喃地道:“一品朱衣,好名字,偏生开个花也这般矜持,可见有多金贵。”他回头对着杨晔一笑,伸手将唯一的一朵花折了下来,笑道:“这名字好,这花也好,正配我家小狼。”顺手将那朵牡丹簪在了杨晔束发金冠的一侧,眯着眼打量一番:“你这一病,可是瘦了不少。你总是嫌我这里闷得慌,等百花宴一完,你想出去住,就出去住。咱们从前不容易,多少风浪都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可得好好过,你乖乖听皇兄的话,别玩儿起来就有天无日的,慢慢就好了。”
杨晔回报以灿然一笑,道:“是,多谢皇兄。”一转眼间见北辰擎已经进殿来,却只远远地站着,便道:“皇兄,待会儿我还有一份特殊的礼物要送给你。”
杨熙道:“什么东西,告诉皇兄。”
杨晔笑道:“现下不能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杨熙道:“那好,待会儿我也要给你东西。现下我也不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此时内侍过来禀报说大臣们已经到齐,各国来助兴的使臣也来了,都等候在殿外,请杨熙落座。杨熙嗯一声,放开杨晔的手,对那道:“机会难得,你让人去请皇后和小岑郡主也出来开开眼界吧,没那许多的讲究。”
待得岑氏姊妹二人出来,众臣对帝后行过大礼,杨熙方才带着一干人在集仙殿中各自落座。殿中铺设长绒羊毛毯,两侧设一排排的矮几软垫,众人根据官职高地依次坐好。殿内为各国使者及四品以上官员,余下的臣子都坐在外面的丽春台上。
时值仲春,正冷暖得当天气。到得近午时,丽日高照,花气渐熏酣。大殿一侧设中和韶乐,随着丝竹响起,皇家教坊排演的歌舞轮番上场,然后是各国及各地敬献的歌舞。岑王爷派遣来的人自然要排在头一位。
眼见得舞者长袖婉转时,姿容袅娜,歌者放声吟唱处,响遏行云。众臣子也没有那么多的约束了,觥筹交错,笑语晏晏,殿里殿外气氛渐趋热烈。
杨熙在上首一个略微高出地面的一个台子上,亦是席地而坐,以手撑颌,笑吟吟地看着场中。他自从登基后,朝中的事情千头万绪,忙到现在终于变得有了眉目,各项事宜变得有条不紊起来,今日又得如此其乐融融,恰松得一口气,心中也自欣慰。
他眼光缓缓扫过身边诸人,见皇后和小岑郡主在左边,太子杨槊坐在两人中间。皇后着正规礼服,端丽稳重,岑武眉着天水碧色衣衫,清雅秀丽,两人一边看一边偶尔窃窃私语几句。另一侧的杨晔以手托腮,也貌似看得很专注。北辰擎跟杨晔挤在一起,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微微皱着眉,倒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一般。
杨熙想起来一事儿,便捻起一颗糖渍酸梅,砸了杨晔一下。杨晔一怔,回过神来,道:“怎么了皇兄?”
杨熙笑道:“你不是说要送我东西吗?在哪里?”
杨晔道:“嗯,我也正思忖这事儿呢。皇兄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起身便跑出了殿外。
歌舞一个个轮番上演,退下去一批,便又上来一批,各出机杼,变换无穷。众臣子正看至兴致高昂处,却听得韶乐处乐声一变,丝竹之声渐趋隐约,代之而来的,是错落有致的鼓点,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忽缓忽急,跳脱灵动。
随着鼓声,果然有魏临仙带着侍卫们抬了六面大鼓进来,一面鼓极大,另五面稍小,环绕大鼓按梅花状排列,放置在殿中央的地毯上。
众人正观望间,却见殿门开出,一条修长挺拔的人影一闪,随后略一作势,就翩然而起,在空中连着三个巧翻,轻飘飘落在中间那一面大鼓上。见是一个红衣盛装女子,螺髻高耸,发正中簪一朵朱红色的牡丹花,鲜艳欲滴,与眉眼相衬相成,娇艳非凡。她长裾上绣满了粉白色的海棠花瓣,随着她身形的旋动,倏然展开,纷纷扬扬处,刹那间就春色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