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了凌疏的手,连带握住那块石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还有些发烧,所以脸颊温热。凌疏低头看着他,道:“不是我不留你,你身份特殊,留在这诸多不便,总有一天,你的兄长他会找过来的,我不想再被追杀。”
杨晔道:“我什么身份特殊?我是被皇兄一巴掌给扇出来的,他说我以后永远不许再见他。我如今……连你都不如,你看你看,”他摸出怀中一个空荡荡的荷包:“我已经身无分文。你好歹还有院落,还有酒坊酒肆,还有人做饭给你吃,屋子里还有火墙。我什么都没有,你若是不肯要我,你让我去哪里?上街讨饭?”
他抬眼,泪汪汪地看着凌疏:“我在洛阳的时候,一直想着你,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我为了你,皇兄不要了,铜矿不要了,爵位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千里迢迢这般奔了你来。你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他一不小心故态复萌,啰啰嗦嗦纠缠不休,依旧是不好打发的模样。凌疏脸色变得怪异起来,沉吟片刻,淡淡地道:“前几日大夫过来号脉,说你发热固然和受寒有关,但是根本的病因却不在这里。你是练武之人,本身身体强健,冻个几天不算什么。今番病势严重,却跟你肾脏亏虚有关。他还说你这三个月须得小心些,否则这一辈子,也许就废了。你在京城做下了什么好事儿,还在这里哄骗我?你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杨晔一怔,忽然脸色涨得通红,这次不是发热发的,尔后张口就骂道:“哪里来的蒙古大夫,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小爷!凌疏,你不要信他的话,你千万不要信!这山野蛮荒之地,能有什么好大夫?”
凌疏沉着脸,并不言语,想来对大夫的话深信不疑。杨晔一看不好,慌忙蹭过去贴上了他的腿,伏在他膝盖上不肯起身:“你不能撵我走!我不让你白养活我,我会干很多活,我能帮上你的忙,我很有用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凌疏听他牛皮吹得顺溜,皱眉道:“你先起来。”
杨晔道:“我不起来,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凌疏无奈道:“那好吧,你说你有用,你会干什么?”
杨晔道:“我会在这里帮着酿酒,我也会赶车,我可以去山外帮着小杉子招呼酒肆,端茶倒水送菜的我都能干。算账我也会算,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修理房子……我……”想起他屋后那一道篱笆,便道:“我还会扎篱笆,防着野狗进来。”
最后这句话听来有些别扭,凌疏忍不住道:“我这儿没有野狗。”
杨晔道:“那那……这山里头,我瞧那后山险峻深邃,狼虫虎豹的一定不少,你不能不防,有我做伴总好些。”
凌疏长长吁了口气,心道:“你还不如狼虫虎豹呢。”他不想再多说,便道:“你病才好,接着睡去吧。”
杨晔见他神色平静,也没有一定要撵自己走,心中安慰了些,便自行去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又忍不住回头问道:“那你这几天怎么睡的?”
凌疏不理他,接着看账本去,杨晔道:“我看这床不小,够咱们两个一起睡,我保证不欺负你,你过来吧好不好,俩人一起睡……暖和。当然我病了,我还发着烧呢,我有心无力。所以你放心睡。”
凌疏道:“不用,你睡吧。”
杨晔犹豫了片刻,见凌疏只管低头算账,便知他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只得闭嘴不言,却微眯着眼睛悄悄看着凌疏。过得片刻,见他起来收拾东西,而后裹了一件青布棉斗篷,竟是出去了。杨晔等了半晌,再也没见他进来。
他终于明白了,凌疏这几天没有睡在这个房里,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把那块金丝红竹玉强行退还给自己,却又心中窃喜。辗转反侧一会儿,只得自行睡去。
杨晔毕竟年纪尚轻,这次比不得洛阳那次郁结于心,风寒来得急,去得也快。况从前底子厚壮,第二日越发觉得好了。早上跟着凌疏胡乱用些稀粥咸蛋,不到午时,腹中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尴尬地看看坐在案边认真算账的凌疏,凌疏并不看他,淡淡地道:“待会儿小杉子送饭来。我跟谢娘说过,多做一份儿。”
果然近午时,小杉子赶着马车过来,这次是个大大的食篮子。才一样样往外端,香气已经扑鼻而来。
杨晔连着多少天没有好好吃饭,在一边垂涎欲滴地巴望着。待饭菜布好,他迫不及待地就扑了过去,顾不得抬头看别人,将大半瓦罐鸡汁山菌片儿汤、一碟蒸蕨菜、一碗烧腊肉,另有四个肉馒头一扫而空,方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凌疏只不过吃了一碗汤,一抬头间,见已经杯盘狼藉,当下皱眉看着杨晔,片刻后起身出房去,站在廊下。小杉子见他脸色不对,跟出去看着他,听凌疏低声道:“吃这么多。”
小杉子道:“你嫌她吃得多?可是娘常说:‘喂得起猪,搭得起圈,娶得起媳妇,就得管得起饭。’咱们山里虽然偏僻,又不缺吃的,你不让她吃,别人会笑话你。况昨日我跟爹娘在山下说你娘子的事儿,我娘说了,你娘子看着挺好,回头你若是真的不肯养活,她就先替你养活着,总得等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凌疏闻言,一口气闷在胸口,越发沉着脸一声不响。小杉子不敢再多说,下山走了。
等杨晔好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凌疏睡在隔壁一张简陋的小床上,隔壁火墙没有通过来,在这冬日山里的夜晚,非常之寒冷,远远没有这边舒适。
杨晔心疼起来,这天夜晚跟过去,站在门口劝说他:“这边儿太冷了,你过来好不?只要你不情愿,我一定不会动你分毫。当然你若是对我有意思,那就另当别论。”
凌疏沉默着,依旧不理他。
杨晔道:“我发誓以后绝不欺负你,我难受我就自己憋着,我说到做到。凌疏,以前我对你曾经动过粗,都是我不对,你看我现在病怏怏的,还……还那个虚,你不对我动粗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还能翻出什么浪来?你就过来吧好不?”
凌疏跳起来冲过来,将他一把推出了门外,将门关上了。
第二天晚上,杨晔觑个凌疏不在的空子,自己挪到了隔壁的小床上。凌疏摸黑进来,见床上多了一个人,便问道:“你干什么?”
杨晔道:“不干什么。你是主我是客,我不能雀占鸠巢,你去隔壁吧。”
凌疏瞥他一眼,不客气地去了隔壁。
杨晔自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这般苦头,在寒冷的房里住了三天,终于冻得扛不住,伤风又有复发的迹象。这一日见小杉子上山来取酒,恰凌疏不知到哪里去了,便招呼小杉子过来帮忙,将自己那张小床抬到了隔壁房里去,放在凌疏那张大床的对面。
是晚他睡下了,暖烘烘地很舒服,凌疏快半夜了才回来,头发上滴着水,倒像是去哪里沐浴过了一般。他进门来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杨晔和他的小床。
杨晔并没有睡着,慌忙解释道:“隔壁太冷,我若是伤风复发,也许就活不成了。你也不想你这里出了人命对不对?”
凌疏倒是没有多说,自行吹熄了灯烛,去大床上解衣就寝,不久就呼吸均匀,睡着了。杨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侧卧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窃喜不已,自觉前途一片光明。
几天后,杨晔觉得已经完全恢复,便闲不住地在廊下溜来溜去。每次小杉子过来装酒下山去,他为了实现自己不白吃白住的诺言,都慌忙跑去帮忙卸车装车,然后将那一篮子饭食接了过来,自行在桌上摆放好,方喊凌疏过来吃饭,他自然也得跟着吃。凌疏有时候并不看他,有时候他话太多了就瞥他一眼,但却不多搭理他,想来是跟他记着那肾虚的仇。
杨晔很快就和小杉子混得贼熟,两人称兄道弟地好不亲热。倒把凌疏抛在一边冷冷清清的。
这一日杨晔听说隔山的巫山县城有集会,就顺了凌疏一件青布棉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恰好里子上的暗袋里还有几两银子,他不免心中窃喜,坐在车帮子上跟着小杉子混出山去了。
路上两人拉呱的起劲儿,杨晔借机试探道:“小杉子,你觉得你凌疏大哥好吗?
小杉子道:“你天天跟大哥在一起,怎么反倒来问我?”
杨晔叹道:“我虽然天天跟他在一起,可是我从前得罪过我,所以他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人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偏生就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唉,这天下虽大,却有谁肯帮我这可怜人呢?”
他言辞恳切语气凄惶,小山子听得心酸,忍不住满含着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杨晔看在眼里,趁机道:“他……这一阵子有没有别的人来找过他?比如说俊男美女什么的……”
小杉子很认真地思忖片刻,蹙眉道:“是有一个,山那边县衙里的钱宁,是个给人上刑的刽子手……”他话音未落,忽然被杨晔一把钳住了手臂:“什么?还果然有人来勾搭他?我说他把老子三天不搭两天不理的,原来不是因为我肾虚了,原来是存了个出墙的心!你说那人叫啥来着?钱宁?多大了?相貌如何?是不是个看起来很风骚的小白脸儿?”
小杉子被他抓住了手臂,疼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疼……饶命啊,轻点啊!杨大哥,快放了我……”他已经知道杨晔的确是个男人,先前的什么娘子相公的不过是在逗着自己玩儿。他年纪还小,有些糊里糊涂的,因此并不计较,只是不明白这两个男人为何会混在一起,难道两人都不娶娘子么?
杨晔警觉他变了脸色,慌忙放手,好声好气地道:“你慢慢说,那厮来找你凌疏大哥干什么?”
小杉子道:“也没干什么,每次俩人坐在一起吃茶吃酒的,能说一后晌的话,我去听过,不过是如何给犯人上刑,听起来很恶心,我也就不听了。看那钱宁挺佩服凌大哥的,每次来都给他带好多的礼物,还邀请他去县城里看处决犯人,大概去过两三次。这几个月山里老下雪,想是走路不便,那人就没有再来。”
杨晔冷笑道:“原来是臭味相投志同道合了啊!既然这么痴情,就接着来啊,下几场雪怕什么,这就阻挡住他一往无前的脚步了吗?什么狗屁玩意儿,我倒不知道你凌大哥竟然堕落到这般地步了,跟个下九流的刽子手都能鬼混得风生水起。你等着,那钱宁若再敢来,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小杉子瞥他一眼,忽然道:“他跟凌大哥有说有笑的,看起来相处得不错,凌大哥准你打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