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晔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跟岑武眉要过一棵梅花,今天又讨要这块玉,他这么三番两次来跟这姑娘要东西,虽然淮王殿下素来脸皮厚,如今脸上也稍稍有些挂不住了,但却着实没有别的办法。
岑武眉却似乎并不跟他计较前嫌,在帘中温声道:“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不过是陛下亲赐,随便转赠他人,却也于礼不合。淮王殿下要这金丝红竹玉做何用?”
事已至此,杨晔也就实话实说,道:“是想送给心爱之人。他不幸生成天煞孤星的命格,唯有带上这块玉,才能使得一生无忧。杨晔从前轻狂无礼之处,请郡主莫要和我一般计较,千万将此物赐我,我好舀着去找他。”
岑武眉喃喃地道:“原来淮王殿下,也是有心爱之人的。”尔后却又无声无息。杨晔等了半晌,始终不听她出声,心中一阵阵如油煎火烹般难受,看着帘中她淡定的身影,一咬牙,跪了下来:“请郡主好歹成全我。”言罢深深叩下头去。
岑武眉悚然动容,倏然站起身来,急道:“殿下请起,如此大礼,小妹生受不起。来人,去把那玉找出来,给淮王舀去吧。”
杨晔没料到她这般容易就答应了,大喜过望,道:“多谢郡主!”身边的管家过来相扶,他便站起身来。
岑武眉隔着珠帘,见他肩上似乎背着一个包裹,便问道:“殿下是否要出京去?”
杨晔道:“是,我舀上东西,立时便得走。我得赶紧去找他,他脾气不大好,我不能再等了。否则今生这么错过,想来他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愿在来世和我相逢。”
岑武眉道:“你倒是想得长远。嗯,一路平安。”至此珠帘后再无声息。
杨晔便也静静地等着,待将军府的管家送上了那块金丝红竹玉,确认无误后,道:“小王这就辞别郡主。”却不听得她的回答,凝神望帘中细看,却不见了岑武眉的身影,原来已经走了。他适才一直在怔怔出神,竟是没有发现。
他轻叹一声,反身出了将军府。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出来就上了马,打算连夜赶路出京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一路向南而来,待奔出不远,迎头却被一群人拦住了。
杨熙就那么不顾九五之尊的身份,站在长街中间。淮王府中的侍卫由年未和钟离针打头,在他身后跪了一大片。他们的后面是魏临仙统领的大内侍卫,黑压压又是一大片。杨晔心中咯噔一下,他晓得淮王府中肯定安插有杨熙的眼线,而且还不少,时刻监视着自己,以免胡闹闯祸,但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宫中。
他正急思对策,杨熙脸色阴沉,盯着他问道:“小狼,你这半夜三更的,是准备去哪儿?”
杨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片刻后道:“皇兄,我有急事儿须得出京一趟。你放心,我终究会回来的,回头我再跟你详细说。”
杨熙看着他,眼光悲喜莫辨,只是拊手不语。杨晔无奈,跳下马来,哀求道:“皇兄,你让我去吧!我肯定会回来的,我舍不得你。”
杨熙冷冷地道:“你舍不得我?你果然舍不得我?招呼都不打一个,这就出京而去,若不是有人禀报了我,我还做梦呢!说,你去哪里?”
杨晔不敢说,只能咬唇看着他。两人僵持了半晌,杨晔再一次赔笑道:“皇兄别生气,我真的去去就回来了。”
杨熙早已经看到了他背后的枕冰剑,不用说,是打算找那个天煞孤星去了。那煞星折腾到现在,竟然貌似还没死,倒真是人世间一大奇事,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思及此,杨熙忽然间就缀怒起来,抢上去出手,一巴掌扇在了杨晔的脸颊上。
他这阵子已经第二次动手打杨晔,杨晔见他冲过来,便有了防备,挨打后勉强站稳身躯:“皇兄,我今番非走不可。你若是不许我去,这就杀了我吧!”
他眼中泪光晶莹,但咬着下唇,神态却执拗非常。兄弟两人面面相觑,杨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杨晔却等不得,忽然翻身上马,尔后打马绕过人群,竟然打算就这么走人。杨熙忍不住怒喝道:“小狼!你要丢下皇兄走,那么你想好了,这一走,你我兄弟二人,今生就恩断义绝,你永远不要再回来!”
杨晔回头看他,见到杨熙阴沉的脸色下压抑不住的狂怒,似乎随时准备上来揪住自己一顿痛打,他执拗脾气发作,一咬牙道:“不回来就不回来!王府、爵位、铜需,我统统不要了,全都还给皇兄!连身上的银两我都给你,我什么都不带,净身出京!”言罢解开身上的包裹,连着怀中揣的一大把银票,随手掏出来掷落于地。尔后打马扬鞭,义无反顾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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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杨熙一怔,不由自主追得几步,魏临仙忙跟上来,道:“陛下,用不用微臣带着人马去追回殿下?”
杨熙回过神来,冷声喝道:“不用,让他走!”
杨晔连夜出京,果然将京师诸般繁华富贵抛却不要。待行出很远了,他伸手摸摸怀中幸存的两张银票:“皇兄啊,我若真的一点银子都不剩,这一路穷困潦倒,冻饿而死,你一定也会后悔的对不对?我也是为你着想,我不怪你动手打我,你也须得原谅我骗你!”
这一路打马向南,万水横穿,千山飞渡,过襄阳,越荆州,而后顺着长江逆水而上,不日便到了巫山县境内。
他先到得巫山县歇息一宿,第二日打听清楚路径,又一路往东北方向的木鱼镇赶。木鱼镇已经地处深山之中,比之外面越发寒冷,小雪初落,山路难行。杨晔心急如焚,但见得雪越来越大,他却顾不得了,只管问清了木鱼镇的道路,接着前行。待得近午时,行到木鱼镇左近,便想就近先找家小店买些东西果腹,顺带打听路径。
迎头恰逢上两个套狐狸归来的人,问清前面不远处便有酒肆,他便赶了过去。遥遥见一片树林子,林前雪地中一所木质房舍,挂起一只杏黄色的酒幡子,上书“飏春酒肆”四字,便打马行了过去。
待他揭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进去,这外面冰天雪地,天寒地冻,屋中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然后入耳便是喧闹声,拼酒声,夹杂着小跑堂清脆的呼叫声,好一片太平盛世的喧嚣热闹。
他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引到墙边一张桌子边坐下,听得那少年问道:“客官,您想要些什么?”
杨晔道:“我初来贵地,也不知道这儿有什么,你捡店里舀手的给我上两样吧。酒有没有?”
那少年笑道:“那就来个蒸腊肉和脍山珍了!我家的酒是自己家酿的,十里八乡的都有名,好多人大老远跑来喝呢!客官只管尝尝便知道了。”
杨晔见他生得干净清秀,行动又伶俐,便笑道:“好啊,那你就给我来一壶。”
等那少年离开,他方才放眼打量这酒肆。见这屋宇骨架高大,虽然只有一层,地方倒是不小,木墙木地,也算干净整齐。所有的桌子边几乎都坐了人,瞧样貌均是附近的山民和猎户。
那边柜台后是一个中年男子,正在认真的算账。房后的灶台那边,传来炒菜的大勺子敲锅边的当当声,接着一个女人高声大气地吼道:“老头子,别蹲在那里装大头蒜了,快过来给客人们上菜!”那算账的男子闻声,便恨恨地摔了下账本,慢吞吞往灶后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酒菜便已经齐备,被那少年用一个托盘送上,想来做菜的婆娘手脚十分麻利。
他先斟了一瓯酒尝一尝,虽为山家自酿,入口却甘甜绵厚,回味悠长,便赞得一声好。那少年恰恰这会儿闲来无事,便蹲在他对面的条凳上,笑眯眯地道:“我不骗你吧?好喝吧?”
杨晔点头道:“是不错,比之琼浆玉液,有过之而无不及。”
酒肆中热腾腾地喧闹着,十分对了杨晔爱笑爱闹的脾气。他一边慢酌细品,一边听着诸人的猜拳行令、胡吹海侃的声音,左不过是谁多打了几只山鸡,谁网住两只值钱的白狐,镇子东头那个有名的俏寡妇改嫁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虽有些荤素不忌,但却也生动有趣。
那少年见他不是本地人,不免有些好奇之色,只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杨晔便笑道:“你若是无事儿,便坐下陪我聊聊吧。恰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请教小兄弟。”那少年闻听,便试探着在他对面坐下,杨晔便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道:“我姓谢,爹娘叫我小杉子。”
杨晔道:“嗯,好名字,果然是一棵没长成的小杉子。在这里开酒肆有些年头了吧?我看你招呼客人挺老练的。”
小杉子听得他夸赞自己,羞涩一笑:“也不是,这酒肆才盘下来大半年,不过我家是本地的,算账的是我爹,后面做饭的是我娘,十里八乡的都认识我们,熟悉罢了。”
杨晔道:“那么我问你个地方,五锦山龙虬坪,离这里可还有多少路程?”
小杉子一呆,眼珠冉冉而动,浮起一丝警觉之色:“你问这里干什么?你要去?”
杨晔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道:“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我路过此地,听得那里风景绝佳,想顺路去看看,却不知究竟有什么看头。你若是说不好,我便不去了,想来是浪得虚名多些。”
小杉子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风景是不错的,据说这五锦山,就是前朝来了个会作诗的读书人,见这山上在秋天的时候,各种叶子五彩斑斓的,好比一条条的锦带,因此才给起的名字。至于龙虬坪,恰好我家的酒作坊就在那里,大哥看着呢。我天天过去拉酒,离这里并不远,道路也通畅,不过出得门去往东,得绕两个山坳而已。走着过去得半个时辰,我赶马车更快些,要不了一会儿。”
他言语流畅利落,并非有些山里孩子那般木讷笨拙,杨晔便随口问道:“你读过书没有?”
小杉子道:“没在学堂读过。就是家里大哥教几个字,胡乱学学。大哥还说教我学算账呢,我试了一试,没有学会,爹爹骂我笨,我一生气,我就不学了。他不笨,让他自己算去,算出一摊子烂帐来。”
杨晔笑道:“既然开酒肆,算账就真得好好学。诺,我这里酒钱先付了,你去算算得找我多少。”摸出一块儿碎银递给他,那是二两的银锭夹了一半下来,小杉子便接过来,果然捧着去细算了一番,正要将酒钱找付与他,一回头间,却不见了杨晔的影子,心道:“这位客人急着看风景去了吗?找的银子都不要了?外面来的人都说这山色绝佳,我怎么就死活看不出来呢?”
杨晔已经在赶往龙虬坪的路上,四下里寂寥空旷,唯有落雪的簌簌之声,山水树木一片银装素裹。经过小杉子的指点,那龙虬坪虽处于山之深处,但道路通畅,却并不难找。
他青笠红衫,踏雪而来。待绕过两处山坳,果然看到雪中隐现一所平台,几处疏疏落落的房舍。
他凝神看了半晌,然后缓缓地靠过去,站着不动了,就那么呆呆地相望。他的运气一向很好,今天竟是格外地好。这一瞬间,激情澎湃,万物成空,恨不得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那处院落筑在一个稍高的平台上,后院一道整齐的竹篱笆,一个人就站在那篱笆旁边,背对着杨晔看风景。想是觉得冷,便把双手举起轻轻地呵气。依旧是黑色长衣,暗红色的腰带和衣边,身形挺拔高挑,却不尽寂寥萧瑟之意。
远处天地一色,雪山空濛,杨晔看着,看着,忽然一低头,两颗泪落在雪地里,砸出了两个深深的小坑。他举起袖子按住了脸,寂然无声。
那人忽然察觉了有人到来,回转头来,看着红衣的杨晔,似乎怔住了。杨晔放下衣袖,对着他笑了笑,脸上泪痕依稀。两人一上一下,默默对视片刻,杨晔道:“这儿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