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奕舟的气息暖暖地就在耳边,可是雪飞却感觉到问话里隐约带着自责和无能为力的苍凉。
此刻的梁奕舟像一个谜,他的内心承载着太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一向雷厉风行的他,怎么会生出这么多无奈?李黛琳对他而言,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雪飞想问,他和李黛琳之间的前因后果,可是成人的世界里,哪来的那么多追问和解释?
那夜,梁奕舟坐在女儿床前,看着她小小的脸,在睡梦中溢出笑容。那么珍贵的笑,可惜在成人脸上,已经寻不到痕迹。就像当一个人明白一只一克拉的钻石比一只玻璃球值钱,他就已经悲惨地长大,再也不可能拥有那至纯至净的天使之心了。
黑暗在梁奕舟的周遭漫无边际的生长,像今天父亲的话一样,蔓延他的心里。
今天在去密云见雪飞之前,在董事局会议上,梁奕舟见到了他的父亲。会议结束以后,梁奕舟和父亲站在六楼的阳光通道,聊了很久。
梁奕舟说:“爸爸,有个问题需要征求您的意见。法律事务部主任苏惠瑜,最近向我提出了辞呈。”
“什么原因?”
“她不愿意多说,也许是个人名誉的问题。我在考虑让奕凡来接任法务部,借此让奕凡熟悉一下奕驰的内部事务……”
梁克前面有难色:“这件事,我还要好好想想。”
“爸爸,我以为您答应了。”
“什么事?”
“让奕凡接掌奕驰的事。”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爸爸!”
“奕舟……今天的董事会上,你给出的年中财报,出乎我的意料。老实说,即便是我自己,也很难做到这么好。我私下跟几个董事聊过,他们都坚决不同意你离开奕驰。”
梁奕舟沉默了几秒,又觉得胸口在抽痛。许久,他淡淡地说:“我以为您更关心我的幸福。”
“奕舟,我当然关心你的幸福。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梦想,开自己的建筑设计室,朝九晚五。但你是我的儿子,是个有胸襟有魄力的男人,奕驰需要你,我希望你能明白孰轻孰重。”
“这话在法国的时候,您就已经对我说过了!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你回不回国,她一样会死。所以现在那个女孩,我希望你尽早把她打发走。”
“爸爸,您明知我做不到。”
梁克前叹了一口气:“奕舟,不要像我一样。我了解你的感受,但我不想你过得和我一样辛苦。你爱她,只是因为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她还没有见识过金钱的力量——跟当年你的母亲,一模一样。”
“可是爸爸,即便是这样,到最后您不是还忘不了她吗?不是还要抛开一切地回到她身边吗?”
“奕舟,可是你以为现在,你以为我背负对你陆姨和静雯一生的辜负,心里就很舒服?”
“爸爸,我真的不想恨您,我恨一个母亲,就已经够累了……”
“你可能会恨我,可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决定,就像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你爷爷当年的心情。”
梁奕舟看见他父亲站在日光的投影里,身上穿着细密的竖条暗纹西装,胸口的口袋里装饰着叠成三角的白色手帕,衬衣的领口微敞,里面系着灰色暗花的丝巾。
这是梁奕舟熟悉的父亲,是他一生的榜样。可是此刻,这尊榜样的巨像却轰然倒塌。
梁克前拍了拍梁奕舟的肩膀,转身离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不断在梁奕舟的脑海里回放。他说:
“还有,奕舟,李昌民董事认为你和李黛琳的婚期,不用等到过年,他希望能提前到国庆节……”
阳光透过宝蓝色的玻璃幕墙照进梁奕舟的办公室,梁奕舟被秘书的电话惊醒。秘书告诉他,滕正生在二号线:
“奕舟,我的好世侄,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滕叔,您最近可好?”
“托你的福啊,奕舟!你怎么样?”
“我很好,就是牙龈有点发炎。”梁奕舟显然意有所指。
“奕舟,你也消消气,奕驰地产,叔叔不想要了,照原样奉还给你。今天打电话来,是叔叔想请你吃顿饭,咱们叔侄俩叙叙旧……”
“滕叔,您知道我牙龈为什么发炎?因为我最近在长智齿,牙疼得厉害。”梁奕舟说谎眼睛也不眨,还吸着气,“谢谢滕叔的邀请。我真想去,可是我怕我的牙,辜负了滕叔的盛情……”
滕正生挂掉电话之后,顿觉得血压飙升。他按住后颈窝,瘫在沙发里。
目前收购陷入深度对峙,腾盛集团车马劳顿,按理梁奕舟应该抓住机会反扑,可是这小子在这样的赛点上一动不动。
滕正生越想越觉得纳闷:梁奕舟不战也不和,到底意欲何为?
他突然感到有些惶恐。他完全摸不清梁奕舟的路数,这是在梁克前执掌奕驰与自己恶斗的几十年里所不曾发生过的事。
一种更深的不安重重包围了滕正生。他想,自己纵横捭阖几十年,难道真的要输给一个牙还没长全的臭小子?
梁奕舟放下电话,立刻拨通了自己对外的手机号码,找到了助手邢勇。
“邢勇,你联系那边,下周三,我准备带绵绵去普罗旺斯消夏。”
“哦,好的,梁总。”邢勇办事一向干练得力,他问,“还是三个人吗?”
“不,”梁奕舟沉吟片刻,“四个。”
邢勇挂断电话后,也同样纳闷。他真是越来越不了解自己的主子梁奕舟了。很明显,眼下腾盛和奕驰的关系陷入深度胶着,这个时期双方都敏感而脆弱。在这种状态下,梁奕舟竟然要跑去法国休假?
梁奕舟当然不会放弃对手任何一个脆弱的时期。滕正生把他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梁奕舟哪有那么容易跟他把酒言欢,尽弃前嫌?他去法国休假,只是不想亲眼看着,滕正生在第三局棋上,输得那么惨烈……
接连好几天晚上,雪飞脑子里都浮现着何淑伶的那句话:“你就是黛琳吧,我总听奕舟提起你”。
雪飞提醒自己不要小肚鸡肠,那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那可能只是一句寒暄。可是她控制不住仍要去想,到底,在梁奕舟心中,李黛琳占多少份量,她自己又占多少份量?
她甚至忍不住想,他吻过她吗?他看见她时是不是也和看到自己时一样,笑得那么开心和灿烂?
这些时日以来,雪飞这个心结越来越重。苏惠瑜的话,遇见梁奕舟母亲时的尴尬,让她真正开始考虑,自己的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又是整整一夜未眠,雪飞早上顶着肿眼泡出门,迎头就碰见了秦勉。
秦勉叫住她问:“雪飞,最近老也见不着你,你在忙什么?”
“呃,呃,工作啊,最近好忙……”雪飞含糊其辞。
秦勉看着她,叹了口气说:“雪飞,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