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到天降异象,小到农户家里头出了只听得懂人话的畜生。若论最近麟州城里的至奇之事,非属那大户人家玉家不可了。而且这奇事还是一桩连着一桩的,教人说不清到底是悲是喜。
先说坊间所传,玉家老爷玉望山南下行商死于非命,只留下个继室柳氏与亡妻的女儿娇娘。
玉家老爷死得奇怪,如今的天下太太平平十余年未出盗贼,可他却偏偏遇上了一伙山寇。不光将银财洗劫一空,甚至连随行的玉财也被人挖心掏肺烹煮吃了。解释一下,玉财是条狗。
玉老爷算是麟州城里数得上的富豪,留下这一双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寡母,实在是成了城里老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故而将玉老爷之死摆在第一奇上,毕竟人倒霉成这样,那上辈子得干多少缺德事啊!
不过此事听说朝廷都干涉了,却不知结果如何。
玉老爷死了不到一年,正是风口平息之时,柳氏却突然改嫁了。嫁的还是本城富庶商户戚员外,做的也是人家的继室。这戚员外是个鳏夫,膝下有儿有女,独独缺了老婆这个空位子。况他家产颇丰,经商手腕独到,有的是女人贴上门,不过都是些烟柳风尘女子,老牛吃几口嫩草就罢,吃多了难免消化不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目光就转到死了丈夫的柳氏身上。
说起这柳氏,本不过是玉家的长婢,人长得却十分水灵,因得了主子的提拔才开脸收房的。但没多久,娇娘的亲娘就因病故去,玉老爷谋于生意,也只草草提了她来主持中馈,故人人都默认了她是玉家掌舵的主母,实则有权无名。手上那几下把式,玉老爷只消一句话便可收回去的。说穿了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
可坏就坏在玉老爷一死,她这冒牌主母不真也真了。况死无对证,人人也只想着,既然大太太死了,玉老爷也就这一门小妾,不扶正柳氏,难不成再给娇娘找个后母来?所以也早已当真。柳氏便就如此,大胆在玉家宗谱上把自己大大的“柳”字给添了上去。
依理而推,玉家可就是柳氏的天下了,那才十三岁的娇娘懂得什么?又岂斗得过城府极深的柳氏?这不就因柳氏嫁给戚员外的这桩第二奇事,最终引出了玉家的第三桩奇事。
话说那日,正是戚员外带着柳氏回玉家,顺便监督换匾之事。玉老爷都死了一年了,柳氏也已改嫁,自然这府邸就再叫不得“玉府”了,得改名换姓叫“戚府”。车轱辘才堪停在玉家门口,就瞧见被卸下的玉家匾额前跪着个小人。
纤细的背影挺拔,傲劲如一棵苍松似地,将那小身板儿愣是撑出了一股气势。
此人,正是年仅十三岁的玉娇,乳名娇娘。
她展臂不足三尺,却愣生生拿大腿抵住玉家牌匾不着地,吓得周围家丁也不敢贸然上前抢夺。毕竟是小主子,就算是死了亲爹亲妈那也是姓玉。人呐,一定程度上的奴性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小丫头甘露扶着匾额,心疼自家小姐受委屈。可她一个贱丫头哪里有资格说话,只道柳氏暗度陈仓那会儿娇娘不动声色,就当是默认了。可万万没想到一早听说要换匾,娇娘就跟疯了似地冲出门。
那一个匾额,可足有百来斤呐!也不知她小小年纪如何有这般定力撑住这分量。周围人无不唏嘘,且看那对奸夫淫妇是如何哄骗玉家小儿的。
那会儿正是秋老虎盛怒时候,有道是晚立秋热死牛,何况街面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更显得汗臭熏天,毒日炙人,热死一来个再正常不过。
柳氏的丫鬟撑着纸伞嚷嚷:“起开起开,咱家夫人回府了……”
戚员外热得只剩下喘气的命,扒拉着长随的手臂就差跟狗似地吐舌头纳凉了,便是半句话也没有,就跟在柳氏的屁股后头。
众人也有不屑让路的,但市野之地都本着民不斗官不逆富的生存法则,三两个也实在成不了气候,就这么让柳氏与戚员外轻轻松松过去了。
柳氏摇着团扇,香肩半露,热得两鬓发汗粘住细细的发丝,脸上胭脂粉中透霞,更添妩媚。拔着嗓子尖儿说道:“娇娘……你若舍不得这块匾,我让人抬到你屋里去可好?大热天儿的,你跪在这里不是让乡里乡亲的笑话嘛?”
甘露也劝:“小姐,二夫人说得是,咱们去里头说话吧?莫让这日头把你烤坏了。”
娇娘一双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目光发直盯着匾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这大庭广众之下,柳氏被拂面子,隐隐一口火压在胸口。团扇也不摇了,轻摆翘臀几步就到娇娘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娇娘……啊!”
也不知怎么的,柳氏的手还没松开,玉娇就抱着匾额倒了下来,吓得柳氏尖叫连连,赶紧抱住一旁苟延残喘的戚员外,活似见了鬼。
娇娘依旧是两眼直挺挺的,盯着外头蓝得湛清的苍穹。
有胆子大的家丁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一屁股坐到地上:“……小姐……小姐死啦,小姐死啦……”
甘露扑到娇娘面前,一探鼻息,果然进出皆无,两眼一黑跟着晕了。
玉娇被热死倒不足以称奇。前头说了,那天气,即便是热死一两个人那都是正常的,何况还是这玉家娇生惯养着的大小姐。奇就奇在,玉娇死在近午,因天气炎热当日就得盖棺入殓。可到傍晚,她,又活了!
这可就是麟州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呐!死而复活……啧啧啧,老天开眼咯!
倘或这是第三奇,那么最后一奇则是——娇娘复生那天傍晚,晚霞涂满了整个西天,仿佛正是有人脚踏七彩祥云将她魂魄送归原体。甚至于,玉家灵堂外的门廊柱上,结出了一株幻彩灵芝!
此灵芝,既然能与娇娘一同还阳,其效定能长生不老呐。
茶棚里一场绘声绘色的说书,引得阵阵叫好。不少人是隐约听说过这些事的,就忍不住添油加醋,说是玉娇自打活了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地,就算不吃不喝也不会死,直接晋级成神仙了。又有的说,玉娇其实就是灵芝仙子,不过是下凡遛弯儿的,之类的云云。
此时,这诸多奇事汇于一身的娇娘,正缓缓服送羹汤。瓷勺微打在玉色碎纹釉碗上,在屋子里显得别样清晰。
门前几根脖子伸地老长,却都不敢进去。
娇娘细长的眸子一扫而过,提绢轻轻试过嘴角,将那玉碗往桌上缓缓摆下:“我吃完了。”
丫头们你挤我拉的,总算是推举出来个人进去收拾。那丫头小心翼翼在娇娘跟前屈膝,就埋头匆匆收拢碗筷,别瞧离娇娘近的很,但一眼也不敢正面瞧她。
对于刚从棺材里爬出来没几天的娇娘,这府里的人都讳莫如深,似乎人人都好奇她究竟是死是活,但又怕她成了个什么妖怪,取人首级于须臾之间。这——可都是昔日的玉家二夫人告诫的:切莫离娇娘太近,否则妄断性命玉家可没的报销。
娇娘端坐在月牙凳上,看着那丫头将桌子收拾利落仓皇落逃,虽然几日下来三餐都如是收场,但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快。
这顿中饭吃完,外面的丫头就一哄而散,空空的门廊下几寸阳光徘徊,暑热未消。
她起身推开窗户,目光觅了处阴凉的树荫,就随手拿了个蒲团过去乘凉。这日三伏的最后一口气,太阳比往日更毒。她到树荫底下时,身上那件桃色的醒骨纱对襟襦裙已经湿了一大片。
刚刚复生的躯体尚未完全恢复,娇娘喘了几口气,在蒲团上坐下。天空蓝得发青,连根鸟毛都看不见,只有树丛间没日没夜鸣叫的知了驱赶了一部分寂静。
“瞧,二夫人说得对,小姐又在吸什么精华了……”
“别说了,仔细被小姐听到,第一个就吃了你!”
夹杂在蝉鸣间的私语入耳,像这样的话,娇娘前前后后不知道听过多少。此时倒听出些心得来了。反正她出来赏月就是吸取日月精华,出来席地看书就是吸收天地灵气,她做什么都跟妖怪扯上关系就是了。
作为现代化的灵魂,她有绝对的自觉性。对于这种舆论,压根是越描越黑。事实胜于雄辩,她决定还是省下这口口水养精蓄锐的好。
“你们说什么呢?咳咳……有种你到小姐跟前说去,咳咳!”
正要闭上眼,此时入耳的话竟中听了许多,不知道是哪个人如此不受二夫人教化,明目张胆地跟她站在一线。
“甘露,你是病出毛病来了吧,小姐现在是人是鬼你都不知道,谁还有胆子过去。”这声音的主人显然将嗓子放亮了。啧啧,好肥的胆子,不怕她扑过来吃人吗?
“小姐当然是人,你要是鬼,你敢这么大白天出来么!咳咳咳!咳咳……”一口气把话说完,甘露连着咳嗽。
“……”对手一时语塞。
“就知道落井下石!”
“你……”
“咳!”眼看那几个小丫头要为她掐起了架,玉娇不得不出声呛了几下,“我正睡着,谁吵了我?”
随即一串杂乱的脚步声远离,她微阖的视线里,一个与自己身量相当的圆脸丫头从大树后走了出来,眼圈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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