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郕征和十一年三月初三,又逢王母娘娘寿诞,京中大开三日庙会,分外热闹。 都城最大的福归茶楼,早已座无虚席。大厅前台那位由老板重金从外地聘请来的说书先生,此刻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现下最流行的段子: “话说那日,反王凌子渊领着众贼兵攻打京城。早有京师衙门众捕快兵勇,大街小巷地敲锣打鼓,警告百姓避入家中,钉起门板。便是有人自告奋勇出来协助作战,也被衙门里的人婉言劝退。众人想呐,哪有这守城的?纵有万全把握,多双拳头相帮总也是好的。” 坐在他下首帮书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此时出言道:“想必是万岁菩萨心肠,不忍见百姓受难了。”说书的肃然起身拱手道:“陛下仁厚慈悲之心,天下皆知,那是不用提了。但这回,除此之外还另有玄机。” 帮书少年问道:“那是甚么?” 说书先生坐下笑道:“你且耐心听下去,便知端的。” “那日两军交战,叛军推出数百辆投石机,不一时便将北门轰破,贼子闯将进来。且说这守城将士虽败不乱,退而不溃,最后尽数撤入皇城之中。那皇城是甚么地方,那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龙栖凤息之所!这些将士不知前世修了甚么福,今生竟得一入。”说着咂咂嘴,神色间似颇为羡慕。下面大厅里的众人中,便有不少也微微点头。 只听他续道:“叛军围住皇城,正自以为得计时,却见宫墙之上探出无数箭头,禁卫军将士在徐郎中令统御之下,万箭齐发,直射得墙外叛军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听众中有人便哈哈大笑。说书先生拱手为谢,续道:“那反王一见大势不妙,心道坏了,孤王今日葬身于此!转身欲逃,心腹列当扯住他道:‘王爷慢走,看末将手段。’说着号令部从推出十门青铜大炮出来。这青铜大炮,那可真的乖乖不得了!那本是天界神器,被列当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偷了来,做这等谋逆之事!只见大炮一响,半边宫墙塌了下来,禁卫军将士纷纷落在地上,徐郎中令喝道:‘贼子火器厉害,众将官且先退一时!’带领众人往宫内撤去。那反王见大炮奏功,得意忘形,哈哈大笑,带领叛军衔尾追去。” 帮书少年忧心道:“这可不好了!后来怎样?” 说书先生笑道:“圣天子有神灵庇佑,自是遇灾消灾,遇祸解祸!且说那反王带兵追入皇宫,列当和其余叛军围在宫外等候。不一刻,忽听宫内传来尖厉笛音。列当正自惊异不定,叛军身后突然震天介响起喊杀声。原来平西大元帅赤公爷早带兵埋伏在各处民居和地道之中,此时听到暗号,杀将出来,夺了大炮神器,与退而复返的徐郎中令两面夹击,攻反贼一个措手不及。众位,原来陛下英明睿智,算无遗策,一早便诏令守军佯装败退,引贼兵入伏。是以官家那时不要百姓相帮,以免无辜牺牲。” 众人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不免心中暗赞一番“古来最聪明不过圣天子”诸如此类。 那少年喜道:“这样就好啦!列当贼兵,自然束手就擒了。那反王入宫,后来如何?”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那反王眼见中伏,情知不免,便跪下向皇上大哭求饶,痛骂自己大逆不道。皇上心地仁慈,见他哭得可怜,顾念兄弟之情,于是走近前来,本欲斥责一番便饶他性命。谁知那反王凶性大发,忽然拔出暗藏匕首,向皇上刺去!” 余人听到这里,均是“啊”的一声。不待帮书少年开口,已有听众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说书先生停了一停,见吊足众人胃口,才满意续道:“幸而自古明君皆受神灵庇佑。陛下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扁竹的,实是天上星辰下凡,专责保护皇上。那时他见情势紧急,当下挺身而出,拦在陛下身前。可怜他一生忠君爱国,惨被利刃贯胸,以身殉主。”说到这里擦了擦眼睛。众人亦皆唏嘘不已。 “那反王见血,更是失了常性,举刀乱砍。他自幼便有野心,因此习得一身好武艺,当时殿上军士众多,一时间竟拦他不住。最后终因我方人多势众,那反王战至力竭,死于乱刀之下。禁卫军将众亦是伤亡惨重,十亭中去了九亭。” “皇上见殿上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兼且心痛亲弟犯上作乱,身首异处,于是停了早朝,从此在乾清宫潜心修道,超度亡灵。但有奏本,一律由徐丞相送入宫中,呈交皇上御览。” 说到此处,便算是结了。众茶客想起当时殿上情景,扁竹舍身护主,令人敬佩;那反王单人双拳独战禁军,直杀至力竭方才授首,倒也不失为一条硬汉。感叹一番,纷纷伸手入怀,取钱打赏。 茶楼二层西厢房内,临几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举杯凑近唇边,却不就喝,只是微微出神。 “民间原是这样传的么?”他低声自语。 他身后站着一名侍卫模样的大汉,闻言抱拳躬身道:“市井匹夫言语粗鄙,有碍主上清听。待属下过去教训一番,叫他们以后不敢再胡言乱语。” 少年摆手道:“由他去罢。天家之事,原不是外人所能猜度。”语气甚为倨傲。 那侍卫垂手道:“是。” 少年又发了一会呆,起身道:“今日已够了。回宫去罢。” 原来这少年乃当今皇帝同母胞弟,信王凌子澈是也。当日漻清登基,分封诸王,怜凌子澈年幼,因此仍叫他住在宫中,不必立赴封地。至今已过十一载,凌子澈也已由当日的稚龄童子长成一位翩翩少年。虽是一母所生,漻清和子澈长得却不很相像。漻清更像先皇,子澈更像姜后。姜后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因此子澈亦生得朱唇皓齿,眉目如画,只是鼻梁高而挺直,面部轮廓分明,比生母多了几分英气。 凌子澈回到宫中,在乾清宫前停下脚步,踌躇一会,方才下定决心般举步进去。迎面遇见白皇后,愁眉不展,自内进出来。子澈侧身一旁行礼,问道:“皇兄今日,尚未醒转么?” 白皇后摇头,叹息一声,竟似无力答话。怔了一会,忽然垂下泪来,掩面走了。 凌子澈见到,便知情况愈加不妙。忙走进去,见御榻之上帷幕低垂,隐隐见到有人横卧其中。御医杜仲正自收拾药箱,见子澈进来,低声行礼道:“参见王爷。” 子澈摆摆手,问道:“皇兄情况如何?” 杜仲叹了口气:“外表看来还是一样。但陛下的心脉一日弱似一日,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忧心忡忡地摇摇头。 子澈眼眶一红,轻轻揭开帷幕一角,坐在漻清身边。只见他身上被灼烧后的伤口已然结疤,呈现出丑陋的黑红色;面部和胸前皮肤尚算完好,只是由于鼻骨碎裂,整个鼻子可怕地塌下去。他呼吸甚是不稳,似在极大痛苦之中。 子澈心中一酸,问道:“皇上今日可曾醒来?” 杜仲道:“未曾。陛下已有三日不曾醒来了。会弁先生方才来此看过,也摇首不语。老臣真怕……” 子澈知道他的意思。他怕皇上就这样在睡梦中去了。他也怕。 他和长兄漻清年龄相差甚大,未曾玩在一处过;而二人母亲姜后,便是生子澈时难产而死,漻清亦为此差点储位不保。是以子澈自懂事之后,常深为自责,继而自卑,愈发不愿在长兄面前出现。但他心目中,实是对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哥哥敬若天人。 记忆中的皇兄有着很好看的笑容,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有时会将幼小的他举起来抱在怀中,柔声跟他说话。那时他总是脸红地用力挣脱下来,一溜烟跑掉,然后躲在远处随便甚么东西后面,偷偷看他。每当这时,皇兄总是温柔地笑,摇摇头说声“害羞的小东西”,却不再追来。其实那时他总是想,若皇兄再来抱他一次,他一定乖乖不动。但皇兄没有。皇兄大概以为他并不喜欢被拥抱。很多时候,皇兄实在是太过温柔的一个人了! 是从何时起,皇兄脸上不再有那种笑容了呢?子澈用力地想。何时呢?我六岁?七岁?实在想不起来,子澈摇头放弃。那又有何关系?无论皇兄变成甚么样子,都是我最敬爱的大皇兄! 他低头凝视着漻清苍白的面容。当日承德殿倒塌,巨响传来,他不顾皇兄派来保护他的侍卫的阻拦,拔腿往该处奔去。到听说皇兄居然被压在那堆废墟下的时候,他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倒在地,幸而旁边徐丞相将他扶住。虽然一样惶恐震惊,徐丞相却能强行自制,迅速组织救援,还严肃地对自己说:“天家子弟,不可随便下跪。”幸而有他!皇兄终于被及时救出。 据说找到他时,他的头脸前胸等要害部位,恰好被压在另一血肉模糊的尸体残块下,得以保持基本完好。这些残块,后来被证实属于皇兄身边的近侍太监扁竹。 子澈已经无数次想象当时是怎样一个危急的场面,扁竹怎样坦然面对火药,以血肉之躯护住主子要害。 后来又有人告诉他说,本来皇上仍是不免,但是有人在火药爆炸的前一刻,用尽全身功力将它紧紧压在身下,有限地影响了它的作用范围。然而这个人,最后却连一片衣角也未曾留下。 当然,会弁先生及时赶到,大耗法力以仙术为皇兄续命,加上皇兄自己身负绝艺,危机时刻护体神功运遍全身,也均是他最后得以幸免的原因。 挥退御医,子澈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漻清已面目全非的脸庞。往日的绰约风姿连影子都不曾留下。 漻清睫毛轻轻颤动,子澈一惊,忙缩回手,喜道:“皇兄?皇兄你醒啦?” 漻清缓缓睁开双目,看着他,扯起一个很勉强的笑容,哑着嗓子道:“别哭。” 子澈举袖往脸上胡乱擦了一气,强笑道:“没,没……好……我不哭。” 漻清低声道:“扶我起来坐一会罢。躺着很累了。” 子澈忙轻轻将他扶起,拿了些枕头被褥垫在他腰背后面,柔声问:“皇兄可是饿了?臣弟叫他们弄些清粥来,好不好?” 漻清点了点头。子澈忙唤人进来张罗,亲自捧起瓷碗,试过温度,一小口一小口喂漻清吃下。 今日漻清似乎胃口甚好,吃了有大半碗,方才摇头不要。子澈喜道:“皇兄今日精神不错,看来很快就会痊愈了!” 漻清靠在被褥上,轻笑一下,问道:“今次我睡了多久方才醒来?” 子澈道:“有三日了。” 漻清“嗯”了一声,不再搭话,只是微微闭着眼睛,似在想些甚么。 子澈又道:“方才皇后来过了。” 漻清又“嗯”了一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抑郁。 子澈不忍见他如此,便想些话来逗他开心,道:“今日臣弟出宫,听到那些百姓把去年二王之乱的事,编成评书到处传呢!黎民百姓甚么也不懂,只会瞎编,臣弟听着心里好笑。” 漻清似乎对此颇有兴趣,问道:“他们都怎么说?” 子澈把评书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最后笑道:“他们都说,皇兄是圣天子受神明庇佑,所以你一定很快能好起来。看,今次皇兄清醒的时间就颇长呢!”口中虽如此说,心里终究知道,皇兄的伤势实在严重到无以复加。今日精神显得较好,只怕多半是回光返照。一念及此,话音不由哽咽了,转过头去,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热泪。 漻清轻叹了口气,费力地伸手握住子澈手背,柔声道:“澈儿不要难过,好不好?” 子澈终于忍不住,伏床大哭。漻清轻轻抚摸他头发,微笑道:“澈儿怎还和幼时一样爱哭呢。” 子澈是他唯一胞弟,两人年纪又相差极大。漻清每每想起他年幼失恃,而父皇亦似是怪他害母后难产身亡,对他甚为冷淡,便自觉有责任要代替母亲妥为照顾他。是以两人虽然平日里行为之间也不见得如何亲密,手足之情却实甚笃。 子澈哭了一阵,渐渐止住,擦擦眼泪赧然道:“又扰皇兄清静了。” 漻清笑着摇摇头:“怎会呢。是了,我有事要和徐知常,赤箭以及商陆说。澈儿可否替我将他们宣来?” 子澈心中一震。漻清自负伤卧床以来,一直将国事交与徐丞相等,着他们与百官聚会商议,然后施行。即便真有重大事件,非要漻清亲自决策不可,也是由诸臣分别入来禀报。像这样主动宣人晋见的,今日尚是首次。子澈知他明白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要趁现在神志尚清,赶快交待后事。不由心中一酸,又要掉下泪来,忙强自忍住,低头道:“是,臣弟这就去传。” 片刻之后三人到来。子澈知道他们将要商议之事干系重大,便告罪退下,坐在外间偏殿发呆。 过了一个多时辰,三位重臣始自内殿出来。子澈见他们脸上尤有泪痕,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徐知常走到他身边,沉声道:“皇上宣王爷进去呢。” 子澈点点头,并不搭话,起身入内。 转入里间,便见漻清在宫女的伺候下穿衣着帽,一惊道:“皇兄怎不躺着休息?” 漻清微笑道:“躺着气闷,想出去走走。澈儿陪我,好不好?” 子澈见他身体虚软,精神倒好。情知这怕是他最后想做的事了。心里难过,却不忍拂他意,强笑道:“好啊。臣弟也好久未和皇兄同轿而游了呢。” 待两人坐上大轿,漻清便要掀起侧帘看外边。子澈给他再多加了件大麾,这才从命。 漻清身上无力,只靠在子澈怀里,看着轿外景物,默默不语,只觉一生情景均在眼前滑过。 无数幻象蜂拥袭来,看得他头晕目眩,不由皱起眉头。 过得片刻,杂乱无章的异象渐渐散去,唯有一位白衣黑发,俊美无双的男子,含笑低头,凝视着他。 “师父……”你在哪里。漻清低声道。 “皇兄要甚么?” 子澈未曾听清,低头问。 漻清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去洛水宫。” 来到宫前,漻清却又不进去,只叫太监们抬着轿子,沿着宫外洛水河,缓缓而行。 漻清痴痴望着河那头,洛水宫的飞檐画栋。这建筑曾经令他熟悉到,一闭上眼睛便能在心中准确无误地描画出来。 师父,你现下身在何方?清儿……即刻便要死了…… 归去来兮!吾身将寂,胡不归? 再不回来,可就见不着我了。 若师父回来,发现我已死去,那会怎样?他会像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一样,为我流泪吗? 啊,是了,他是仙,不会流泪的。那大概会难过一下吧……会吗? 眼前似乎出现维泱蹙眉的神情。幼时,我曾受他无比疼爱。就算只当我是他的弟子……我毕竟曾是他心爱的弟子……如果就这么死了,他多少是会难过一下的吧? 如果……他知道我……我爱他,痛彻心肺地爱着他……又会怎样? 漻清眨了眨眼,似乎见到维泱卓然立于洛水边,面罩寒霜,严厉地看着他,目光冰冷如刀。漻清胸中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子澈的惊呼声越来越远,漻清的意识堕入一片黑暗。 师父…… …… …… …… …… …… …… …… …… …… ――――――――――――――――――――――――――――――――― 『注释』: 【解题】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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