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狠狠折了王夫人的颜面后也有些倦乏,加之心内哀恸儿孙不孝媳妇不贤,面上不免露出了些许悲凉之色,更添病容,唬得一众贤惠媳妇孙媳妇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探看照料,引得门外几个不明就里的末等差婆子真个儿将她们当做了那久病床前少有的孝子贤孙,却不知那真正在病榻前侍奉了数月的纯孝之人正在远离此间的一处院落内临窗嗟叹,病势渐沉。
原来,林黛玉虽有今上御旨赦免不曾与贾府女眷一道抄检下狱,又得了几名仆妇伺候起居,只不过碍于并无近支族人投靠才暂住铁槛寺,怎奈伺候之人皆不尽心贴意,她又生来性子细腻善感,将那些婆子的言谈举止尽收入眼,不免越发添了心病,兼之心内始终牵挂贾母宝玉等诸人安危,这几日里也不知呕了几次饭食,整夜无眠更是常有之事。
若不是仍记得贾母临别时的呵斥,感念父母之恩逼迫着自己每日按时进些吃食,又生出几许珍重爱惜身躯的心志,黛玉此时怕是已卧床不起了。
可恨她虽有心为外祖家分忧,却是有心无力,求靠尚且无门。
思及林家一脉竟已断绝,只余她一弱女子于世间漂泊无依,黛玉不由又是悲从中来,涕泪连连。
“哎哟,我说林姑娘,您哭也不能开着窗呀!这倘若吹病了,可让咱们怎么交代?”
黛玉正自握着帕子蹙眉拭泪,不妨府衙拨来伺候的姜婆子忽的抢到身前,桄榔一声合上了窗,嘴里也不依不饶,絮絮念叨。
黛玉一惊,只觉胸内擂鼓般突突乱跳,一时胸口憋闷不已,待要抚胸顺气,复又添了些恶心症候,侧首欲呕,偏偏腹内空无一物,当真是苦不堪言,直折腾了半晌方渐渐缓了过来。
“谢姜妈妈。”
不愿落人口舌,黛玉将将顺过气便垂眼轻声与姜婆子道了谢,又恐口中不洁之气外露,只拿帕子掩了面,并不露口鼻。
倒不是黛玉真个儿听进了这婆子的唠叨埋怨,更非瞧不出这婆子心里的算盘,只不过无意与她计较罢了。
黛玉心内清楚,这几个婆子虽受府衙差遣来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却并不耐烦伺候个无依无靠无甚油水可捞的孤女。
朝廷虽命下面好生照料于她,也不过是要拿她作脸面。天下士绅均晓得故巡盐御史林海之女蒙了浩荡皇恩,这便足矣,绝无人细究之后种种。
况且,往日居于贾府之中,尚有外祖母看护爱怜姊妹兄弟扶持,那些生就体面心富贵眼的奴仆下人又何尝少嚼了舌头?
这几个婆子不过是面上功夫较之贾府下人略差罢了。
垂眸轻叹,黛玉忆起旧日琐碎恼人之事不禁又添一分烦忧,愈发懒怠开口,只装作瞧不出姜婆子意欲搭话的意思,默然无语。
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黛玉此刻便很有些当局者迷。
她只顾思这叹那、伤身世嘲世情,竟觉察不出自己心思的不同。
若是换做从前,受了婆子下人的怠慢,黛玉必是隐忍不发、郁积于心,而后借凄景抒伤情,怎能如今日这般,不过心底微嘲,便丢开手不再多想?
黛玉已是径自沉思,循事忆情,姜婆子却并未知趣退下。
她们老姐妹几个今回受命接了个毫无油水的苦差事,今儿好不容易上头给了将这病秧子药罐子送出去的机遇,不探出这林姐儿的打算,她如何与姐妹们交差?
再这么一日五六顿药吃着,怕是要她们自个儿掏私房钱填补了,否则忠臣遗孤死在了她们手里,定是要倒大霉的。
横竖这姑娘听着也是大家出身,总该有几门没抄检的亲戚,她们老姊妹日行一善,替她传个话儿也不值什么。
姜婆子算盘拨得噼啪响,也浑没将黛玉是否着恼放在心上,自以为琢磨出了妥帖说辞便欲凑到黛玉身边说话儿,哪成想才迈脚便让直冲进来的蔡婆子拦了下来。
“林姑娘大喜呀!您兄弟带着两个小子接您来了!”
蔡婆子好似怕黛玉不知打哪儿冒出的兄弟叫风儿刮走了一般,一进门气还没喘匀便一气儿将话倒了出来,一张白胖圆脸生生笑出了几道褶子。
姜婆子好容易才稳住身子,刚想抱怨蔡婆子两句,一听这口信,脸上登时换了颜色,喜得话也说不囫囵,只忙忙替黛玉收拾包袱去了。
黛玉闻言面色一白,也顾不得喝止姜婆子,只忙问蔡婆子:“可是有府衙的文书?敢问妈妈可知来者何人?”
这般问法实则已然逾矩,隐隐透着指摘经手官吏不尊上意敷衍了事的意思,若有心人挑刺,大可责黛玉藐视朝廷之罪,好在两个差(chai)婆子着实欢喜的很了,并不在意。
“回林姑娘的话,您那名唤柳湘莲的远房表兄弟来了。”
黛玉来此并没带行李,所有不过是几件随后送来的衣衫鞋袜,姜婆子一人随手便能料理妥当,是以蔡婆子立在原处并未挪动,笑盈盈回了黛玉的话。
黛玉一怔,细细思量半晌,依稀想起宝玉曾于忘形时提起此人,乃是第一等豪爽侠义之人,对其推崇备至,又曾于强人手下救出宝姐姐之兄,想来此番相助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遂垂首不再言语。
非黛玉轻信,却是因知宝玉、信宝玉而信柳湘莲。
只这柳湘莲缘何成了黛玉的远房表兄弟,却是另有一番缘故,需从柳湘莲赶赴经管此事的衙门领取文书说起。
原本黛玉这般亲眷全无又慢待不得的忠臣遗孤是哪个衙门都急于推脱的烫手山芋,柳湘莲身家清白祖上又曾袭爵,肯收留黛玉真真是他们求神拜佛也盼不来的。
柳湘莲常在外走动,自也能猜到这些门道,本以为接走黛玉的事儿定是极顺利的,却偏偏起了波折。
根由恰恰在柳湘莲身上。
谁不知柳二郎是跑惯了江湖见惯了各色人等的稳妥人?
可这稳妥人忽闻朝思暮想日夜惦念的心上人近在眼前,也难免言语间带出了几分急切,叫燕口里也要夺食的当值小吏瞧破了心思,立时打蛇随棍上,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
末了还是小厮杏奴见机得快,忙回家又自凤冠上拆了数块玉石典当了一百五十余两银子兑成银票送与柳湘莲,填了那元姓小吏的口,才算是领着了所需文书。
也是拖着那百多两银子的福气,元姓小吏也不待柳湘莲多说,便细致体贴的造了层亲戚身份搭人情,只不知他究竟将柳湘莲的一份真心忖度成了何等龌龊模样。
柳湘莲心内暗恼,却不便与元小吏相争,只得忍气匆匆道谢,备好马车领着杏奴梨仙去接黛玉回去安置。
杏奴梨仙二人还留头时便被柳母挑出来陪柳湘莲玩耍,最能揣摩主人心思,焉能不知柳湘莲一片情思?
故而一见柳湘莲拱手与一名服侍黛玉的差婆子搭话后就不再前行、只在院门外等候的举动,脾气稍急躁些的梨仙便有些耐不住,打算撺掇着主子入院,好觑着时机一窥芳容。
梨仙知道这主意下作,可自恃一片忠心,便附到柳湘莲耳边说了。
在梨仙看来,以柳湘莲的脾性,至多不过是骂两句就接了,好了却是可得赏的。
他却忘了以往柳湘莲那般纵容于他,一半是为了一道儿长大的情份,一半却是因着梨仙言语间不甚恭敬的并非柳湘莲心尖尖上的人。
果然,梨仙唐突黛玉的话还未说完,柳湘莲便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直踹得梨仙就地打了两个滚犹不解气,还待再动手,先时的婆子却躬身出来,言称林姑娘已收拾妥当了,请他们进去。
柳湘莲心头一个激灵,只觉手脚都有些绵软,哪里还顾得上灰头土脸的梨仙,忙沉下面容跟着蔡婆子进了院子,行动却有些拘谨,不复一贯的洒脱,耳后也好似蓦地禁不住秋风,晕红了一片。
直至蔡婆子想将他往屋内让,柳湘莲才斟酌着口气说了入院后的第一句话。
“谢这位妈妈。然表妹闺房外男不敢擅入,等我那两个小厮赶了车过来,还烦妈妈请林氏表妹出来。”
说罢,柳湘莲悄悄将身子朝左侧微微留了道缝隙的窗户斜了斜,借着躬身抱拳行礼的工夫抬眼匆匆一瞥,又缓缓垂首。
油纸窗上一剪婉约倩影,窗棂之间一片雪青衣袖,不是她,却又是谁?
心中万种思绪皆化为一腔欣喜,柳湘莲愈发不敢抬头,只怕叫那些仆妇瞧出了端倪,污了黛玉的名声,又觉自己这般作为实与梨仙无二,孟浪已极,脏了林姑娘神仙一般的人。
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偏梨仙似是与他赌气一般,车子隔了许久才至。竟不像是早已听命候在了院外,反像事到临头方从城外雇来的。
柳湘莲心头正如乱麻一般七上八下,又不敢叫人知晓,见梨仙杏奴终是赶了车过来,忙定定心又求了蔡婆子,才大步走到车边,将两个小厮统统拉了下来,三人一道背对着屋门立在车边,只盼着黛玉速速出来,他也好离了此处。
可黛玉自幼体弱,又秉持闺阁教导,自是细步慢行,着实让远游归来愈发稳重的柳二郎尝了一回度日如年的滋味。
柳湘莲算不出自个儿等了多久,只觉身后飘过淡淡一缕带着炭火暖意的气息,也不知是苦是甘,便听得青绸车帘面起落之声,伴着一声极轻极柔的“大恩不言谢”,悠悠拂过心头。
多少心血、多少奔走,皆抵不过这一声“大恩不言谢”。
“回家。”
握了握拳,柳湘莲强压下满心的欢喜冷声吩咐,随即一跃而起跳到车上,与梨仙杏奴挤到了一处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