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深恩仙子理家事,幸回头老仆尽扶助
柳湘莲在外辗转反侧,黛玉独自守着大红撒花百子千孙帐也是夜不能寐。
及至夜半,更是禁不住连连轻咳,唯恐惊动了柳湘莲,只得以被蒙面以帕掩口。
她这些日子虽甚少落泪,又顿顿逼迫自己多进些饭食,到底底子薄,且日日沾针拿线也颇费心思,竟不见大好。
兼之大喜之日愈近,黛玉心底便愈是郁郁,偏又无人可诉,每每夜半掩面哀泣,十日里安睡的次数竟不过二三。
这般殚竭思虑,别说黛玉这等先天不足之人,就是换做湘云等身子还算结实的,只怕也吃不消。
黛玉能强撑到今日,不过是心中存了一口气,挣扎着求生罢了。
而今她既已嫁做柳家妇,又岂能罔顾了自个儿的性命,上令双亲蒙羞,下令夫君承责?
强压下喉内几许腥甜,黛玉终是嗅着屋内淡淡宁神香味合上眼稍作休憩,可惜终究眠浅,不过须臾复又醒来。
算了算时辰,起身稍稍显早,却又再不得久睡。
此时天色尚暗,黛玉犹豫片刻到底没唤冬儿进来服侍,自己静静披了衣裳,悄悄走至连着外间的雕花儿黄梨木门旁,探手将软帘子撩起了一丝缝隙。
帘外榻上,柳湘莲正睡得香甜,一床撒花描金鸳鸯被却已掉落在地,想是他夜里翻覆挪身太久的缘故。
心知柳湘莲洞房花烛却一人独卧定是辗转一夜才将将入梦,黛玉本不欲吵他,可又恐他受了风着了凉。
——便是屋内叫炭火护得暖如春日,到底已是寒冬,马虎不得。
思前想后,黛玉终是掀了帘子走至榻边,微微弯腰拾起锦被,轻轻覆在柳湘莲身上。
一俯身一抬眸,只见剑眉微皱,似是梦中犹有千般愁。
喟然长叹,黛玉将欲离去,却不防被人捉住了手,回头一望,正对上含情凤目。
“……怎地不多歇息一会?你身子弱。”
稍稍用力攥住掌中素手,柳湘莲心中且喜且悲,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声叮咛。
喜的是黛玉竟肯为他操劳,悲的是黛玉竟不愿与他指掌相触,意欲挣脱而去。
“也是起身的时候了,昨儿那位妈妈提过,今日当为老爷太太上柱香。”
抵不过柳湘莲的气力,黛玉只得红着脸垂下头,轻声答道。
柳湘莲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姊妹,黛玉今日不必早起为公婆小姑敬茶,却仍需为二老上一柱香。
“是刘婶吧,她与大管家云叔老两口正是咱们家的内外管事,你将将过门,家里诸事惯例,招刘婶一问,保准门儿清。”
柳湘莲小心翼翼说了个“咱们”,屏息瞧了黛玉半晌,见她似是并无恼怒不愉,方略略放了心,一股子甜蜜止也止不住,登时弯了眼角眉梢。
黛玉那般玲珑剔透之人,岂能瞧不出柳湘莲的心思?不觉便有些心酸难抑,匆匆回了句“也该叫人进来伺候了”便欲抽身回房。
柳湘莲正自欢喜,难免手上便松了力道,再欲挽留,黛玉却已径自去了。
待冬儿与另一个才从庄子里补上的小丫头荚儿捧着各色物件进屋,两人忙着洗漱更衣,又要点验祭品,为柳父柳母上香,愈发没了静静说话的空儿。
好容易用完早膳,裘良冯紫英等人竟又呼朋唤友的来了,气得柳湘莲咬牙不已,却不得不出外张罗。
柳湘莲一去,刘婶便领着两个粗使婆子来拜见黛玉。
黛玉早已自冬儿口中听过这位对柳家忠心耿耿的妈妈,感她忠义难得,到底坚辞了她的礼,又命冬儿给刘婶看座。
“阿弥陀佛,大爷能得大奶奶扶持一世,可见是个有福气的。”
斜签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刘婶合掌念了声佛,直将黛玉夸得面晕红霞。
这倒不是刘婶上赶着巴结黛玉,实是她与刘云两口子早先都以为柳湘莲成日登台唱戏又爱云游四海,恐无成家立业之志,谁知如今为了黛玉竟全改了,这让刘婶如何不欢喜?
当真是越瞧黛玉越爱。
“这一摞蓝底包青边儿的是家中内宅采买的流水册子并各色古玩家什单子,原归老奴照看,这一摞包红边儿的是府内现有的产业银钱并进项册子,原是归老奴家那口子看顾,按着太太还在时的吩咐,待大奶奶一进门,便皆归大奶奶拿主意,老奴今儿,便是来给大奶奶添烦忧来了。”
一面笑一面自身后两个婆子手中接过账册交到冬儿荚儿手里,刘婶直说得黛玉也不由掩口而笑。
“刘婶倒是个老实人,可不是早早起来与我算账了。”
手中帕子犹覆着半边儿面颊,黛玉眼波一转便接着刘婶的话头与她说笑逗趣。
这便是给刘婶做体面了。好叫家下人等心里明白,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也是看重刘云两口子的。
刘婶心里也是明镜儿一般,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她自此更是竭心尽力助黛玉理家立威不提。
这厢黛玉忙着听刘婶分说这府内产业,柳湘莲在外则是被众人折腾的苦不堪言。
裘良冯紫英几个皆是成婚多年,平素又都是荤腥不忌的,一照面茶也没喝上,便话中有话的盘问起新郎官儿来。
诸多略觉下流之言辞不再一一累叙,柳湘莲应对的也颇为得体,乃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那人问了什么,他只笑而不语罢了。
“你扮生旦戏文扮了这许多年,我这做表兄的也不知悬了多少心,只怕你是个偏好旱路的,不好与母亲交代,谁知你倒也成家立业了。”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柳湘莲又是一副喜气盈腮的模样,裘良索性也死了心,半是嘲讽半是感叹,仰头干了一杯清茶,取个以茶代酒,贺柳湘莲新婚的意思。
裘良年纪最长官职最高,为人又豪爽,在座几人平日皆以他为尊,见他罢了手,便也纷纷拿茶敬柳湘莲,直将昨儿个尚未用尽的吉祥话儿又榨了一轮。
柳湘莲知裘良必是误会了,可他便是脸皮再厚,也开不了口,说自己与妻子并未全人伦大礼,这般欢喜实是为见着了今晨娇妻掩面和羞走的俏丽身影,只得抱拳一一谢过诸人,另寻话揭了过去。
直折腾了一日,柳湘莲才送走了几人,得以回内院与黛玉吃茶说话。
偏黛玉对了一日的账册已是神思困倦,柳湘莲怜惜她为家事奔波,陪她用过饭又将自己游历间所遇趣事讲来与她解闷,才百般体贴服侍她睡下,自个儿仍是回外间榻上歇息。
此后一连月余,夫妻二人一道去裘府做客听戏也罢,回贾家访亲遭拒归家自品茶赏花也罢,白日间无论黛玉劳累与否,柳湘莲皆是一字不曾提及二人共枕之事,只拿自己旧时见闻逗黛玉开心。
日子一久,柳湘莲虽面上丝毫不显异状,黛玉却听着家下人等捕风捉影的话儿存了一段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