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知未来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胤禛从知晓便没睡安稳过,那埋藏在心腔里的烦躁随着时日过去越演越烈,以至夜不能寐。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皇父就像一座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也让他无能为力,有时候他很想不明白,坐在宝座上的皇父到底想要干什么,不论有心夺嫡、还是没心夺嫡的兄弟皆被他所弃,那到底谁是他心中的皇位继承人?!
心中一直有这么个疑问,太子的回答是老爷子可不止只有儿子。
不过十个字却足以让胤禛大彻大悟,皇父不缺人选,大哥的大儿子都十五六了,还有弘皙,二哥的儿子,大清朝的皇长孙,可都十七岁了。
看那孩子平日的课业,再看老爷子为其定的亲事,其实并不难猜出老爷子的心思,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老爷子会舍弃朝堂上锋芒毕露的儿子而去培育没光芒的孙子,顾有此不理解。
胤禛想着他们一帮兄弟争的你死我活后,皇父把孙子推了出来?!就莫名头疼起来,他揉着隐隐生疼的额迹,抬眼看向坐在窗户上悠闲吃葡萄的太子,有些不死心的问道:“是弘皙?!”
“不定。”太子吐出嘴里的葡萄皮,想了想才继续道:“阿玛不会做杀子的暴君,他只会把棋局布好,等他百年后,由他选的继承人来接。”
胤禛头更疼了,他走到窗户口,侧身坐在太子旁边,又从太子手里拿过一串葡萄吃了起来,葡萄很甜,口里却微微苦。不愿相信他们都被算计,可……事实胜于雄辩,他们确实被算计了。
太子许不见胤禛开口,便知他在纠结什么,他先是把剥了皮的葡萄塞在胤禛嘴里,后缓缓开口道:“当权者都是不愿在自己有生之年看见有人明目张胆争自己还坐着的位子,那怕那人是他儿子,他也忌讳。”
“我知道。”胤禛敛下有些受伤的眼神,慢慢剥着葡萄皮,他叹气:“争他的位子,就是盼着他早死,他自然忌讳。”
窗口正对着后院,触目的风景很好,绿叶繁密,花香四溢,偶有风吹过,耳边是树叶的沙沙声,鼻尖是桂花的清香。两人挤在那不宽的窗户上,肩并肩靠着,没人开口说话,他们就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迎风眺望。
不知过了有多久,胤禛听太子说:“听说德妃娘娘有意让阿玛把年羹尧的妹妹指给十四弟。”
年家现在可是满门官宦,先不说年羹尧手握重兵,其父年遐龄官至工部侍郎、湖北巡抚,其兄年希尧亦任工部侍郎,如此名门,年家姑娘自然成了香馍馍,几乎有点野心的,都想啃口。
“好像是。”胤禛扭头看太子,有些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来。
太子先是捂嘴打了个哈欠,才又道:“德妃娘娘会给十四弟招麻烦的,现在朝堂上刚刚平和些,德妃娘娘这么急着推十四弟出来,委实不明智。”
这两年来,胤祯是连续得老爷子的封赐,先是贝子,后是贝勒爷,听说老爷子还有意让其统领三军,那架势大有独得圣宠的味道,相较于他得圣宠,太子倒是连连得老爷子训斥,许是因为如此,德妃动了心思,看着自己差不多快到而立之年的儿子,她似乎、有些不甘现在的位置了?!
想着胤祯最近做的事,胤禛微微皱眉,他说:“十四弟若没这心思,自然不会任人摆布。”
太子沉默了会儿,想了想还是说道:“十四弟有这心思,你还是去提醒下他吧,让他多少收敛些,别这么明目张胆。”
这话说得很云淡风轻,好似他说的不是有人想拉他下马,而是今日天气不错,适合话家常般,胤禛听着,暗暗攥紧拳头,心里说不出的沉闷。
……
隔日,胤禛进了宫,想起这事,便去了德妃宫里。没看到德妃,只看见德妃身边的大宫女,上前一问才知道十四陪着德妃去了外面,说是难得天气好,要去转转,透透新鲜空气。
等了会儿,不见人回来,胤禛放下茶杯,走了出去。
没有目的地,胤禛闲逛着,从百花园穿过,又走过长长的走廊,刚绕过一个拱门,就听见前面亭子里传来说话声,是德妃和胤祯,说话的人是德妃。
“……太子自复立之日,处处显露乖戾之心,这两年来也不得你阿玛爱,别看重新上位,却已是大失人心,构不成威胁,再次废之也不是没有可能。”
胤祯点着头,表示赞同这观点,他说:“九哥也是如此说,八哥到没说什么。”
德妃抬眼,一脸不满的看着自家儿子,就差没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说:“我的傻儿子,同样是兄弟,你又不比八阿哥差,可别尽干为人作嫁衣的事,你要多为自己想想。”
许是听了德妃这番话让胤禛感触颇多,他站在那里半天没吭声,像是有些大彻大悟?若说胤祯曾经只是有这心思,那现在他就有这心,想争上一争的心。
“前些日子额娘同你提起的年家姑娘,人品相貌都不错,家世也好,她哥哥年羹尧在击败准噶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入侵西藏的战争中,为保障三军的后勤供给,显示才干很是卓越,你阿玛对他可是寄于厚望……”
德妃还在说些什么,胤禛一句没听见,他慢慢转身走开,步子很轻,心口很难受,他为太子感到不值。
他为别人担心,别人却在计划怎么拉他下马……
无以言说的沉闷,积压在胸腔,让胤禛出了后宫,脚步不自觉往乾清宫走去,这是他昏迷醒来,第一次主动去见老爷子。
“你确定?”康熙看着御案边好些日子没见的儿子,拧着浓眉,好半天才问了这三个字。
双手在袖管下意识紧握住,却又很快松开,胤禛抬眼,对着康熙那略带探究的眼,他答的无比坚决:“儿臣确定。”
殿内出奇的安静,听不见半点响动,御案前后,两父子眼对眼凝望着,谁也没先移开眼,将近半刻钟的沉默过后,康熙开口道:“那……如你所愿。”
——圣旨下达年府不到半月,年家姑娘便风风火火的嫁进了雍亲王府,为四爷侧福晋。
关于年府同雍亲王结亲,众人的反映各相同,有看热闹的,有担心的,也有气愤难堪的……对此,四爷只是拖着担心他会自找麻烦的太子,冷笑着看别人喜怒。
其实太子的担心不无道理,胤禛成婚后第二日,按规矩同年家姑娘去给德妃请安,德妃当即没给好脸色,冷言冷语的,那模样俨然一副恶婆婆的架势——她在较真四爷抢了她给自家儿子选的好人选。
胤禛心里冷笑,脸上却依然一副慵懒自得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习惯将她的喜怒不放于心上。她对自己好脸色,他接受,她对自己冷着老脸,他也接受。
德妃于他,就像是盘无关紧要的菜,不咸不淡。
出了德妃宫里,四爷便让年家姑娘先回去,他本想去找太子,不想半途中遇见八爷、九爷、十爷、还有十四爷。几人堵在长长的走廊,神色各异。
胤祯有些难堪,想着同老爷子说自己看上一个姑娘,求赐婚,那人却成了自家四嫂,他就心里堵得慌,看着眼前的人,脸上不自觉难看起来。
边上的胤禟看见四爷也没给好脸上,四爷同太子的交情,也让他打心眼对四爷没好话,他张嘴便是讽刺的话:“四哥这是哪儿去呢?!你那新纳的福晋怎么说也是位家世不错的可人儿呐,你岂舍得……”
“九弟。”
话出一半,便被八爷打断,九爷怪模怪样的扫了眼四爷,嗤笑一声,更讽刺地道:“四哥既然敢做,何不让人说,再说了,这事太子殿下都不介意,八哥又何必替四哥遮遮掩掩的。”
话里有话,暗示太子同四爷搞不正当关系,气氛顿时僵硬起来,八爷扫了眼寒着张脸的四爷,忙让十爷拉走九爷,就怕他再说几句口不遮拦的话来。
四爷自始至终没说半句,可那表情却非常难看。
八爷本想说些什么,可想着刚才九爷的话,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边九爷可没那么好打发,怎么都不愿移步,八爷小声说了句什么,这才同十爷拉着人走开。
胤祯站在那里,只到四爷转身欲走,他才冷声说了句:“四哥最好离太子殿下远些,省的……受连累。”
胤禛的脚步有那么一下停顿,但很快恢复常态,他说:“劳烦提醒。”
这是最后的警告么?这是在暗示自己他们已经坐好拉人下马的准备么?胤禛扯出一抹冷笑,头也不回的往储秀宫走去。
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十日,以步军统领托合齐有病为由,将其解职;同时四爷向老爷子推荐隆科多为步军统领,老爷子允之。
前步军统领托合齐被解职七日后,老爷子在畅春园大西门内箭厅召见诸王、贝勒、文武大臣等,宣称:“诸大臣皆是朕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受恩五十年,现今其附皇太子,你们这是意将何为?”
众人暗自滴汗,跪地称惶恐,老爷子冷笑,随即当场逐个质问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等。众人矢口否认结党,老爷子令锁拿候审。另外,命将已经解职的步军统领托合齐,拘禁宗人府。
这一连串的命令,看得旁边一杆皇子一愣一愣的,看着那被侍卫拖出去的大臣们,十四爷看八爷九爷、八爷九爷看十四爷……
四爷面无表情,没言语,却紧握着拳头。
次年四月,户部尚书沈天生、户部员外郎伊尔赛等因贪污,俱拟绞监候,秋后处决。
同年十月,议托合齐将其“即行凌迟处死”,其罪主要是说太子潜通信息,求托合齐等人,借助手中之权势,保奏他尽早即帝位。这就是说,是太子在策划逼皇父尽早让位,因此,老爷子怒不可遏。 便有了二废。
康熙五十一年,老爷子谕旨第二次废黜皇太子,锢于咸安宫。
那日下着雨,绵绵不绝的小雨,胤禛等在咸安宫外,太子哈欠连连的出来,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天青色长衫,披着漆黑的披风,手中拿着把伞,看见胤禛站在那里,忙走了过去。
十月的天已经有些冷,风吹在脸上湿凉湿凉的,太子牵过胤禛的手,摸着那温度,微微皱眉,“什么时候来的?”
胤禛没回答,他看着那人把自己的手往袖管里塞,手心贴着胳膊,冷暖交加,很是提神。屋檐处水珠落地,哒哒响,胤禛说:“二哥,我们回家。”
周围很安静,老远看不见半个人影,二废太子,不同于前次,这次是老爷子亲废,这代表永无翻身之地,宫人都是靠主子吃饭的,如今太子落难,他们自然想要另谋生路,于是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也没那么上心伺候,半天看不见人也是常有的。
树倒猕猴散,从古至今都没变过,太子对此看得很开,顾没说什么,由着宫人偷懒打屁闲逛。
来咸安宫的两日,除了吃便是睡,日子过的极度闲散,也正因为闲散想得多,太子曾经有过些微失落,兄弟这么多,自己被废,却只有他来看自己……可就这么一句话,便让他心被感动填满,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让那所谓的失落显得那么可笑。
胤禛撑开伞,拉着太子往宫门走去。他的手心依然冰凉,太子不自觉攥紧,十指紧扣,那一刻,他想,自己这一生,可以不要兄弟,可以不要嫡位,也可以不要阿玛,却不可以不要他……
想回家了。
想同他一道回家。
流水人家。
绿水心中绕。
连着几日的小雨终停了下来,只余风继续吹着,流水院子里的合欢树叶被风刮的沙沙作响,不少叶子带着雨珠飘落,铺了一地的黄叶子像是预示着冬天的到来。
太子坐在合欢树下的亭子里煮茶,一字不苟。
用雨水煮得茶,因为加了少许干梅花,一煮开便香气四溢。太子抬眼看了看边上坐着出神的胤禛,轻斜茶壶冲下高山流水,还没来及喝,就听胤禛突然开口道:“二哥为何不恼我?”
“你又没错,为何要恼你。”太子斜视了眼胤禛,随后端起茶碗细品。
胤禛敛下眼帘,默默不语。
那表情看上去比他这个当事人还委屈,太子叹了口气说:“与其被他们拉下马,我甘愿是被你拉下马的。所以,我不恼你,这样很好。”
太子这话说的是真的,他居太子之位三十几年,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最知晓,箭射出头鸟,他已经当了太多年的靶子,够了!
更何况,就算没有胤禛设计的这出太子党贪污事件,也会有他要逼宫的证据送到老爷子手里,那些兄弟早拿着箭等在树下了,所谓的贪污事件只是个开头,逼宫才是重头戏。
“是我低估了他们。”胤禛很懊恼,他开了戏幕,却让别人完美落了幕。
太子伸手揽过胤禛身子,又板正胤禛的脸,笑道:“你不是低估了他们决心,你是狠不下心。”
胤禛又默默不语,他确实狠不下心,他想过很多种让老爷子废了太子的办法,唯独没想过嫁祸太子逼宫这个办法。
“四弟,别小看权利的诱惑,亦别小看争夺者的决心。”话语里透着太多无耐,看得越明白,越觉得天家无情。
阿玛的儿子太多,他在太子之位的时间又长,长久以来,皇子们便形成了几个利益攸关的政治党派。皇位的巨大诱惑,使原本平和的兄弟关系演变成党派争斗,而这种争斗由表及里,由隐到显,由缓到急,由温到烈,到了现在已有种势不能止的地步。
不管是一废,还是二废,他们看到的都是希望,可以上位的希望。
胤禛想起今日早朝发生的事,凝着眉说:“今日早朝上已经有官员迫不及待奏请册立皇太子,不过,被皇父否决了。”
太子倒了杯热茶递给胤禛,他道:“依我看,在阿玛百年之前,他怕是不会在立皇太子。”
众兄弟的学问、见识,均不后于人,年岁俱长,又各有分封,各人手下均有庇护其主的人,即使现在老爷子选一个立之,谁又能保将来无事?
经过这两立两废,连他都看出问题所在,老爷子怕是更清楚。
“咸安宫看守我的侍卫可让隆科多解决了?”
“解决了。”
听了这三个字,太子点点头,继续倒茶,喝茶。胤禛看着他那闲散的动作,不自觉抿了下唇,他说:“其实隆科多……”
话没说完,便自动止住,太子看来的眼神,让他觉得解释是多余的。
“其实隆科多很聪明,在佟老爷子如此看中八弟这会儿,他能舍众望所归选你,这表示他同年羹尧那家伙一般有远见。”太子看胤禛止话不语,便自顾接着那话茬说了起来。“我觉得,年羹尧的提议可行。”
胤禛微微抽了抽嘴角,他问:“年羹尧同二哥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