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舍瑶墓前说完该说的，舍脂又轻扫了墓园一眼，而后目光停留在了祖母的墓碑上。她从未见过这位祖母，据说是在她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咦？家主，为什么老祖宗的碑上没有卒期？”沙那罗顺着舍脂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因为老祖宗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答话的是个发须花白身形伛偻的老头，舍家墓园的守墓人。他并非家仆，而是舍家旁支辈分颇高的一位老者，没有子嗣故也没什么实际地位，但来墓园的舍家人多半对他还算客气。
舍脂回头看着老头笑了笑，“我想，这整个墓园下老祖宗们的身子骨应该都挺硬朗的。”都是骨头，能不硬吗？
老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舍脂，“我是说老祖宗还活着！当然没有卒期！”
“哦！人未死却传袭爵位，这似乎是欺君之罪吧……”舍家的胆子果然不是一般的肥，不过，这件事恐怕皇家也应该知道。
守墓老头瞪大了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舍脂，“你、你……”这哪里是舍家子孙会说的话？现在的后辈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舍脂又是微微一笑，转身朝园门走去。
“小丫头！你不问老祖宗在哪里吗？”老头的语气有些焦急。
舍脂顿下脚步，转身，“你叫我什么？”
老头被舍脂冰冷的眼神看得一惊，“小……家、家主大人……”
舍脂环顾四周，“……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这里夷为平地。”睨了眼老头惊恐的表情，“也可以再派两个人过来和你作伴……”
“家主！”老头似乎顿时精神了起来，他当然不相信这位小家主真的会平了墓园，但是他很清楚她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他永远从这里消失！他并不想离开这里，离开了墓园他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可他一个人呆了太久太久了……
“舍家，不应该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对吗？”
老头一愣，及时反应了过来，“是！家主！老奴一定会把所有知道的全部告诉家主，只求家主——”
“四儿！”舍脂唤道，脚下继续朝外行去。
“是。”将一头红发染成了黑色的俊美男点头应声，留在了原地。与他一同停下脚步的还有一个身材魁梧虎目方脸的男子，他叫巴秦，在六人中主要负责护卫和训练士兵。
舍脂带着人先回到泉城城内，让老七点了个茶楼，一群人要了个包厢慢慢品茶。
“家主，你进墓园的时候给老头看的那个玉是什么信物吗？”沙那罗边吃边问，通常她身边若是有吃的，她就不会让自己的嘴闲着。
舍脂从腰间取出那个小玉麒麟——舍家的家传宝，家主的标志物，当年她离开舍家时，舍瑶唯一给她的东西。
恐怕，也是她亲爱的爹爹最想要的东西吧……
随手将玉麒麟抛给沙那罗让她保管，舍脂抬杯慢慢喝茶，眼光则是看向楼下街上往来的人群。
不一会儿，四儿和巴秦上了楼。
听完四儿从老头那搜集得来的消息，沙那罗很是敬佩的赞道：
“你挺厉害耶！那个老头什么都告诉你了吧！”
四儿摇头，喝了口茶，“不是我厉害，而是家主的那句话让他不得不说，不敢不说。”
“啊？什么话？”
这次，没人给她解释。沙那罗只得疑惑地看向她家小家主。
舍脂盯着沙那罗那一脸的单纯，片刻后方道：“你手中只需要握有两样东西，所有人都会听你的话，做你的狗。”
“哪两样东西？”
“他所害怕的，他想得到的。”
“鸾！”一旁原本静默喝茶的娴静女子突然开口，她叫乞玉，五官精致、气质清冷，出身苍原贵族，是苍原年轻一代中能力最强的巫女，只不过她的提示每每……过于抽象模糊，让人难以理解，所以对于舍脂而言，乞玉的理财能力更为重要。
“嗯？”舍脂应声。
“狐狸，吉。”
“……”
“老七，你能说得再难懂一点不？”一个模样清秀，一身短打的精瘦男子调侃道，他是老六溜溜，和老五——负责器械的伍桐是孪生兄弟，不过不同父。在荒原边疆，他的花名是“贼猴”，又名“最让人抓狂的斥候”，因为明明他的任务是打探敌情，他却总是忍不住在敌营多摸一圈，杀个人投个毒放把火什么的，几次都差点把自己栽进去，就因为这个，他被鸾将打过好几轮屁/股了，不过最后分战利品鸾将也会格外偏他……
一厢房人正饶有兴趣的猜这个吉象的狐狸代表着什么，茶楼对面的酒馆却突然喧闹了起来。
“这位客官！这位客官请息怒！这都是厨房那个新来的帮厨瞎捣蛋！对您不住！对您不住！我给您赔不是！这样这样，你这一顿算本店的……”
“去你的！老子不缺钱！老子就缺胃口！你们坏了老子的胃口，老子就要砸了你们的店!”
“爷！爷！你可千万别……啊！”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酒馆中传出。
“掌柜的！来了来了！就是他！就是他在厨房里乱搞，坏了客官的菜！”
酒馆中突然安静了下来，正饶有兴趣听动静的舍脂不由得好奇……即使不好奇，一刻也不想让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停下来的她，有热闹绝对会凑。
让其他人留在茶楼上，她带着沙那罗下了楼。很快，她便知道了酒楼突然安静下来的原因了。
头发。
顺长而华美的头发……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但以绝大多数人的发质而言，头发过长既不美观也不好打理，一般士族高门子女都会定期修剪，平常百姓家更是怎么方便怎么弄。在苍原，儿郎们一般都是编辫，舍脂也跟着编了七年的辫子，弄得头发都卷卷的，不过在天极山上呆了一年之后，现在已恢复直顺。
可论直、论顺，舍脂相信这世间绝对再难找到比眼前的更为美丽的长发！八尺有余、如瀑如绸，倾泻而下，柔软的青丝轻覆地面，让人不禁疼惜它沾染了尘埃……
什么人竟会有如此动人的长发？
“好、好长的头发啊！”
沙那罗的一声惊叹惊醒了众人，然后酒馆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感慨。
“不是这个味吗？没理由啊！我都是照着李大师傅的方法做的……”
在一片噪杂声中，舍脂却听到背对着她的长发主人若无旁人的蹲在地上小声的嘀咕——柔和而圆润的年轻男子声音。看长发主人的打扮，像是酒馆里的小二，离他不远处，一顶帽歪在地上，看来应该是长发主人被人推攘，帽子落地，没有束好的长发就散了下来，惊艳了众人。
舍脂拾起地上的帽子拍了拍尘土，然后走到长发男子身前蹲下，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儿，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这张面孔，明明有着非常精致堪称完美的五官，可凑到一起竟给人十分普通的感觉，唯有尖尖的下巴使整张脸透着些媚气，却又被他脸上茫然的表情给冲散。
“你的帽子。”舍脂笑着将帽子递给他。
“嗯？啊！谢谢你！”男子有些腼腆地接过，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舍脂，可与舍脂一对视，男子就微微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男子的反应让舍脂对他的兴趣更浓了。
“你身上……有好浓的血腥味。”
“……”她身上的血腥味？是。血海驰骋五年堆积的血腥味。可这似乎不是一般人能够闻得出来的吧？
“嘿！这小子头发还真是不错……”一个煞风景的粗哑声音打断了舍脂的疑惑。“小子，算你运气好，老子今儿心情不错！你坏了老子胃口这事老子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不过……”边说着，此流氓甲还一边给身边的流氓乙丙丁使眼色。如此极品的头发做成义发一出手能抵得上他们弟兄几个月工钱呢！
掌柜的一看这几位此刻愿意息事宁人哪还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自然很有眼力见的让小二去找剪刀！
他还真不知道前几天才招的这个帮厨小工竟有着这么漂亮的一头头发，但现在不管这头发有多好，值多少银子，反正他只求赶快把这几位爷给请出去！不要耽误他做生意啊！耶？这又是哪来的奶奶啊！蹲在那个惹祸蛋前面干什么啊！别蹲着了！快走吧！她不是看上小赤了吧？
好似听到了掌柜的心声，舍脂站起身，眼光缓缓看向流氓甲。
“你好。”
“啊？”流氓甲不由得一愣。
“你刚刚，说了三次我不爱听的词，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
“嗯？你、你个疯婆娘！老子——”
“四次。”
“——四你爹！”流氓甲怒不可遏的要发飙，一旁的流氓乙赶紧拉住他，低声提醒。毕竟在这泉城地面上，他们也算是地头蛇，敢管他们的闲事说不定是有什么背景呢？
“兄弟几个是姬家商铺的护卫，敢问这位小姐是？”流氓乙颇有礼貌地问道。虽然舍脂两人的打扮很普通，身上毫无贵重华美的饰品，但两人流露出来的神韵明显异于常人，让他不得不担心会不会衰运的惹火上身。
“那罗，你说呢？”
“口出讳言，掌嘴！”语音未落，四声脆响便一连响起。
一见头儿被揍，其他几个护卫也顾不得许多，操起家伙就冲向沙那罗，可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倒飞了出去，沙那罗还很有心的让他们摔向没人没桌椅的地方，但依然是惹得酒馆里的客人如鸟兽作散。
沙那罗看看战果，啪啪两下拍拍手，“搞掂！”
“掌柜的，掌柜的，剪刀来了！剪刀——呃……”刚刚去拿剪刀的店小二一见大堂的局面，顿时傻了眼。
四个流氓护卫狼狈的从地上爬起，又惊又怒地望着沙那罗。
沙那罗圆眼一瞪，唰——两只袖剑从小臂处弹出，寒光烁烁。
“还不滚？”
滚？四人互相望了望——滚！当然滚！马不停蹄地滚！
“你在看什么？”舍脂又蹲回长发男子面前。
长发男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一味地蹲在那里看着地上的残炙，满脸迷惑。
听到舍脂的问话，长发男竟伸手从地上的盘子里拈出一块鸡肉递到她的唇边。
“尝尝看，我做的。”
舍脂垂眸看向眼下的鸡肉，淡淡地扯扯嘴角，“很香……”
“啊！千万别吃千万别吃！他做的菜闻起来很香但是真的很难吃啊！”从开打后就一直躲着的掌柜一看长发男的举动赶紧高声叫道。虽说是他自己招的厨工，但他看上的是这娃的刀工，要说烹制，这娃做出来的东西是会吃死人的！难吃死人！要是这小姐吃了之后发飙……那他这店就完蛋了！
长发男的脸上顿时升起了些难过的表情，但拈着鸡肉的手仍是放在舍脂的唇边，眼中是赤/裸裸的希冀。
难吃？舍脂挑挑眉，如果这长发男做的东西能让她觉得难吃，她一定会把他圈养起来做私人厨师。
因为，就连她师傅也不知道，她从三十六枚逆天钉下活下来的代价，不仅是她十数年的内力，还有——她的味觉。
吃还是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