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更进一步:“子骏兄,问题的症结还不在天灾,天灾犹可,人祸更甚!诚然,我大汉以农立国,天时调和是民富国强的重要条件。ww.pos8.c_)然而,当今的肉食者们,又有多少人真正为百姓着想?据我所知,大汉在册的食禄官吏,不下十几万人,而这十几万人中,倒有七八成都是只顾自己中饱私囊,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吏不良,无异在百姓头上来一个雪上加霜。况且,就算风调雨顺,也没有贪官污吏,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刘歆轻哦一声:“巨君这话我就不大明白了,照你刚才说,百姓受难,一是天灾,二是人祸,如果风调雨顺,又没有贪官污吏,怎么还会不好过呢?”
王莽不慌不忙,竖起两根指头:“大汉百姓困于水火,有两个根本性的大祸根。子骏兄且稳坐,听我慢慢道来。
“先说第一大祸根,‘田’!我大汉代暴秦而有天下,最初七十年间,与民休息、奖农勤耕,百姓安居乐业,国家鼎盛强大。到了孝武皇帝那一朝,全国各地仓糜盈1满,京师府库的金钱累百巨万,连穿钱用的绳子都烂了,因此而不可确定到底有多少钱在国库里。太仓里的粟米,一年一年积累,陈陈相因,多得连粮仓都装盛不下,就堆在露天,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乃至腐败而不可食用,那阵子真是咱大汉的黄金时代!
可惜,孝武皇帝即位后,连年征战匈奴等国,虽然平定了边疆,扩大了版图,却也带来庞大的军费开支,造成政府的财政困难。而且征兵从戎,也使农民弃田罢耕,水利难修,水旱灾害无法防范,农业收成锐减。所以孝宣皇帝时夏侯胜曾说,孝武皇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有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
孝武皇帝更是利用征收结钱也就是财产税的机会,夺民田产以为公田,用来赏赐功臣达官。孝昭皇帝时,‘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农业连年没有收成,老百姓无粮可食,不得不屡次减免税赋,孝宣皇帝时又对流民贷以公田令其耕种、贷给粮食使其温饱和免去每年一百二十钱的人头税,好歹才算缓和了一点天下虚耗的窘境。可是好景不长,孝元皇帝一朝,复又陷于乱世,官夺民田日益严重,淮南王、衡山王、田蚡等公族外戚争相兼夺良田沃土,宁成夺取南阳民田千余顷,役使数千家农户为其耕种,一下就牟取了数干万的暴利。
至于灌夫、公孙贺等人,更是不顾百姓,兴美田以利子孙。到了本朝,此风愈烈,前丞相张禹占关中田四百余顷,连我的叔父红阳侯王立也侵占南郡草田数百顷。官夺之外,又有商夺。可恨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仗着自己有俩臭钱,狂也似地并吞农田,甚至有以田农而称甲一州的!
子骏兄,您想我大汉有多少耕田,经得起如此你占我夺!
结果可想而知,有田者不耕,耕者又无其田。农民们失去了土地,除了饿死,也只有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了!前两年颖州铁官徒申屠圣造反,杀死郡守,自称将军,区区一百八十人居然能够纵横九郡,不就是因为逆帜到处,失田之民竞相呼应,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嘛。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你夺了他的土地,他还不跟你玩命!所以说,耕者无田,是大汉陷于极乱之世的第一大祸根!”
刘歆听了王莽这一大套,点头称是:“巨君兄所言不差,我辈锦衣玉食,何曾想过民间疾苦,至于耕者无田之事,更是未予细审,如今想来,当真是危及社稷的头等大事呢。巨君兄,你刚才说是两大祸根,不知这第二大祸根是指什么?”
王莽正要开口,刘歆奉上一盏凉茶:“先别忙,喝口水润润嗓子。可惜这是在郎舍,没有奴婢侍候,只好以凉茶奉客,不然,我定让童儿给你新烹一壶香茗以助谈兴!”
王莽笑笑,接过茶盏一仰而尽:“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大祸根,‘奴’!子骏兄,我先问问你,尊府现有憧仆奴婢多少人口?”
刘歆想了想,摇摇头:“实不相瞒,刘歆于家事颇不用心,僮仆奴婢之确数难以奉告,不过我想,怎么也得在三五十人吧,有的奴婢,我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看,尊府虽然号称没落宗亲,却也有三五十奴婢,也算是中等之家吧!当年陆贾有奴婢百人,卓王孙家憧八百,赠婿司马相如一百以为陪嫁,张安世家憧七百人,还都是身怀一技之长的熟练工,霍光奴婢一百七十人,太子太师丹忠大人童奴以百数,还不算后房妻妾数十人,栾大有憧千人,就是我那几位伯父叔父,家中僮奴也以千百数呢!子骏兄,我再问你,尊府这三五十僮奴,都是从何而来的呢?”
刘歆又想了想:“唔,有十来个是因罪没籍的官奴,是家父在世时候,当今圣上赏与的,还有二十来个则是因贫困潦倒而自卖自身的私奴,是家兄在长安市中买来的。”
王莽点头:“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尊府虽只三五十奴,却也挺有代表性。我大汉之奴,有官奴私奴之分。官奴者,或为战俘,或为罪人,大都侍役于宫廷和分配到御苑饲养狗马禽兽,也有发送到有关部门,从事转漕运粮的。私奴者,则指在公族豪门之家服役之奴,他们或是由朝廷赏赐,如君家那十来个,或是由贫苦小农自卖为奴,如君家那二十来个。此外,大商巨贾之家,也有蓄私奴以从事工商的,如张安世夫人以家僮七百人从事纺织以收其利。大汉官私奴婢总数,大抵算来,少则数十万人,多则二百三十余万。这么多的奴婢,蓄于公府私家,岂不是我大汉江山的一个不稳定因素!”
刘歆表示不解:“战俘、罪人没于官,贫民没于私,蓄奴者得其使役,为奴者冀其温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怎么倒成了不稳定因素呢?”
王莽笑笑:“子骏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战俘。罪人,已经遭了亡国丧家之痛,内心早有怨愤,又被置于卑贱之位,从事劳苦之役,他们岂能安然乐之?至于贫民为奴,他们本来是自耕自种自食其力的良民,虽说生活不太富裕,但社会地位却也不算太低,如今或因天灾、或由人祸,典田沽宅抛弃祖宗基业,已是不堪其辱,更何况卖儿卖女,令自身及亲生骨肉为人下之人乎?况且当今公府私家,对奴婢极其严苛,稍不如意,非打即骂,以奴欺主按律抵命,以主杀奴却只需罚银即可了事。这样的待遇,又怎么不让数十上百万奴婢常怀反逆之志、素抱不驯之心!这么多奴婢,如干柴布于宇内,一旦有火种迸爆,必定会势若燎原地造起反来!为政者不可不戒!”
刘歆觉得王莽考虑得太过分了,他耸耸肩膀:“奴婢造反举事,虽然也有发生,但刘歆以为,这种机会毕竟不是很多,何况有严刑峻法管着,有多少人敢于冒杀头灭门之险?巨君兄,你言重了,言重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王莽郑重答之。
刘歆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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