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牛嬷嬷便命人先收拾了探春的枕褥,与昨晚归拢起来的一包衣裳,先送至贾母处探春旧日居所。自己方又抱了小主人,去上房向贾母请安。
祖孙相见,贾母问些家常闲话儿,无非是姑娘大病虽愈,仍不可大意失之保养等语。末了问道:“姨娘可好?”
探春答道:“还好,吃得下,还能不时走动。”
贾母笑道:“真是个小孩子,成日家只想着吃和顽,打量大人也同你一样。”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探春也只好装出茫然的模样随着呵呵傻笑两声。笑声未歇,却听贾母低声道:“以前你是最小的,如今可多了个妹妹。她身子弱,你平日小心些,不要闹着她。”
探春点头应下,心想这定是惜春了,只是为何贾母说起她时却不见欢喜,眉宇间反而有些悒色。老太太不是很疼孙女儿的么?
这时堂屋后一个奶嬷嬷并两个丫鬟拥着转出个人来,圆圆的脸盘,小小的鼻尖,一副天真老实的模样,教人看着恨不能在她瓷白的脸颊拧上一把。探春认得,这是贾赦的姑娘迎春。当日自己病愈时,也曾来探视过的。待迎春向贾母行过礼,问过安后,探春便冲她一笑,唤道:“二姐姐。”
迎春早见到她,亦回以一笑:“三妹妹可算大好了,我又有人作伴儿了。”
一时,屋内悬的西洋大钟铛铛铛连敲九下,贾母默默数完,因道:“今儿是我去庙里进香的日子,你们姐妹好生在家待着。迎丫头帮你三妹妹看看屋里,许久不在,可缺少什么。若是缺了,只管问这屋里人要。”说罢,自回内室换出门衣裳不提。
迎、探二人出得贾母上房,往内院子里走去。探春看着身侧比自己高小半个身子的迎春,想起她二木头的浑名,心想难道她小时候就是这性子?便试探着问道:“二姐姐,怎么不见大姐姐?”
迎春道:“大姐姐么,早给老太太请过了安,现正在宝玉房里呢。”
听她提起宝玉,探春顿时将原本的用意忘了,赶忙追问道:“二哥哥如今还不好么?我可有许久没见到他啦。”其实应该是从来没见过才对。贾母对这宝贝孙子看得跟凤凰蛋似的,不但外客不得轻见,连自己大病至今,能没能得见。
不知这位多情又温柔的怡红公子,到底是怎么模样?
探春正遥想间,只听迎春说道:“他虽是好了,但老太太总不放心,便不许他出院门。现三妹妹既已回来,若想探视也容易,待安顿下我们一起过去便是。”
得到这句话,探春如何等得。赶着进了院子来到划拔给自己的厢房,无暇也无心细看,说声一切按牛嬷嬷意思依旧例办,便拉着迎春,要她一起往宝玉处去。
从未见她如此着急,迎春不由笑道:“三妹妹难道也被勒束坏了?从没见你这么毛燥过。”
探春这才发现自己过于猴急,不但没照待迎春喝茶什么的,甚至连座也没让过。正暗自尴尬间,迎春却已先行了出去:“先前你们俩一处总是玩儿得高高兴兴的,乍然经月不见,心急也是难免。”
见她为自己找到了理由,探春便将此事揭过,也跟了上去。除在心里暗自警醒往后该多加留意外,却不免想到,迎春虽和气,却不是拙言少语之辈,后来怎会变成那样的性子?
一路穿花度径,走到一处八角墙门前,迎春见到檐下站的抱琴等人,脚步方略住了一住,道:“大姐姐果然在这里。”
院里早有小丫头看见她们,忙迎出来让进里面,又进屋传报:“二姑娘和三姑娘来了。”
至此,探春又将先前的决心忘了,也不等里面说声有请,便赶着跑到屋前往里探进头去。只见屋内设鼎陈帐,布置精雅富丽。探春却无暇细看,转着眼珠,只想快快看清宝玉的模样。
目光扫过左边设了水晶盘高彩瓶的十锦格,掠过旁侧的落地香鼎,穿过夏日垂下防蚊的细绡帐,落在朝南小窗前的檀木案旁。元春正站在案侧,低头指着一页书,向坐在高椅上的人轻声说着什么。那还是个小孩儿,椅子太高,他的脚还够不到地,却没有胡乱踢蹬,而是规规矩矩放着。随着元春的讲解,戴着虎头帽箍的小脑袋一点一点,无声应合。乍看背影,竟是乖顺至极。
可心里到底是淘气的。丫头走到他二人面前方福了一福,便见他立时起身滑落到地上,也不理身旁元春等惊呼“小心别磕着”,只拉着那丫头兴冲冲问道:“可是三妹妹搬回来了?”说着一回头,看见探春后拍手笑道,“三妹妹果然回来了!”
这一回头,探春便看清他眉目明如清漆,轮廓秀气,面如浦粉,唇若涂丹。衬上天真欢喜的神情,活脱脱像送子麒麟画儿上的小仙童。猛乍眼一看,竟像是个女孩儿。
这副相貌站在屋里,旁边又有元春,除了宝玉,还有哪个?
探春正愣神间,宝玉早走过来,携起她的手问:“三妹妹身上可好了?我早说过去看你,偏生老太太又不让我出门,闷得我怪没意思的。”
见他天真而关切的模样,探春不觉一笑,心道:果然这个模样儿性情儿,怪不得合府人疼他,林妹妹心里只有他——呃,林妹妹现在还该在苏州呢。
此念一毕,见元春也走过来,探春忙抽回手,向元春福了一福,道:“几日不见,大姐姐安好?”
元春笑着说了好,又向宝玉道:“瞧瞧你三妹妹,一场病后反比先前更知礼了。哪像你,成天淘气,闹得人头疼。”话虽如此,语气神情,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宝玉素知道姐姐疼爱自己,听罢也不以为意,只说:“时常见礼,倒显得生分了呢。”
这话说得可不差。探春不由暗暗留心,且看元春要如何回答。
不料元春只是抿嘴一笑,轻轻戳了她弟弟一指头:“净混说,回头老爷知道了,又该要你好看了。”
此言一出,宝玉便不作声了,一张小脸也随之垮下。见他如此,元春自悔不该用父亲来压他,然又不好俯就着去哄,便将话头引到他事上说了几句,因道:“东府珍大哥哥的妹子过来了,你昨日不就说要去看她么,怎的今早又忘了?”
宝玉听罢一喜,果真将前事丢开,兴兴头头哎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事,猛然止住步子,回头看他姐姐:“今日的功课……”
元春正色道:“回来再做,断没有让你混赖过去的道理。”
宝玉又应了一声,只这一次,却不像先头那么兴奋了。
一群人往院外而去。探春走在旁侧,回想方才的情形,忍不住有些好笑:宝玉果然是从小就怕政老爹,遇事还是捡一件丢一件的性子。再看其他人神色,却似是早已见惯的,丝毫不以为意,只顾一行走一行说笑,转过几步,便来到另一处房舍格局小些的并排三间屋子面前。
正屋里的人隔着窗纱见到有人过来,便出来看是谁。认出元春与宝玉,赶着见过礼。元春让过,道:“昨儿你们来得晚,便没过来打扰。现下姑娘可还安好?乍换了地方,她年纪又小,不要惊吓到才是。”
那婆子答道:“多谢大姑娘垂询,我们姑娘昨夜是有些不安稳。今早倒渐渐的好了,方才已哄着睡熟了。若姑娘二爷要看,我便去将姑娘抱出来。”
元春听罢忙止住:“不必,她睡了就让她睡吧。来日方长,既做了邻居,改日有的是时候见的。”
说着便要走,不承宝玉热剌剌来了,忽听个不字,便不大愿意。揽着元春的手扭股糖儿似的打转:“姐姐,我就看那小妹妹一眼,成不成?”
元春道:“你没听见小妹妹昨晚一宿没歇好,今儿好容易得睡了?若你再将她吵醒,那可不好。”
宝玉只是不依,道:“我轻轻地走,一点儿脚步声也不出的。”
元春劝之再三,见宝玉总是不应,心道若再缠下去,不但白教人看了笑话儿,动静一大,将屋里的闹醒了也是没趣。想了想,说道:“那你隔着纱窗看她一眼,只许一眼,记住了?”
宝玉喜滋滋答应一声,忙不迭凑到比他身量高了一头的窗前。不等元春示意,早有乖觉的老妈子上前准备抱起宝玉,不料他却皱眉道:“谁要你这婆子抱?走开。”
见状,探春再撑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又赶紧掩住。不想那头元春也被怄得笑了,低声喝道:“不看便快回去写字!”
宝玉听了,只得委委屈屈任由那婆子抱了,凑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方心满意足地随她姐妹回去。
路上,元春少不得又说了他几句。迎春与探春两个落在后面,因笑道:“宝玉这打小儿的毛病,多早晚才好。”探春听了笑而不语,心道,若他改了,那还是宝玉?不过这古怪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就好像迎春,明明平时一般也是有说有笑的,谁料日后会落到懦弱到被家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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