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元宵
时日匆匆,不觉又是一年。贾府省亲院子已然建成。只余细处粉刷裱糊、陈设器具等事宜,便可功毕。若依旧例,办妥了这样一件大事,府内少不得要大摆宴席,庆贺一番。但这番因时日紧迫,眼见得翻过年去,便是接驾的日子,扫尾收工尚赶不及,自然无暇再顾他事。
贾母因恐委屈了凤姐,虽不得大操大办,到底也择日设了家常小宴,特特请她过来,拉着手说了许多衷肠话儿。
凤姐方于七月七日诞下一女,一则因不是男婴;二则因生产日子不足,那女婴十分孱弱,未免心中有些嘀咕。她又是最要强的人,见家中有事,如何肯偷闲静养?甚而连月子也未坐满,便急急的挣扎起来继续做事。任平儿、贾琏等劝之再三,只是不听。
这些日子虽里外称赞不绝,到底无人之时。凤姐也曾暗想:为着府中之事,赔上自家本就不甚强健的身子,究竟值不值当。正游移间,这日得了贾母褒扬,先赞她精干,里面的事情料理得一点儿不错;又向她道了辛苦,云道往后一两月间,依然要她多费心着。
得了这番话儿,凤姐自觉面上有光,也不枉这大半年来辛苦一场。嘴上虽说着谦辞,心中早是欢喜无限。因之,原本尚存的一点不自在,也就此消湮无踪。自此一心咬牙苦捱,务求色色事务料理妥贴,不提。
准备的日子虽长,娘娘凤驾归省却不过一日。元宵省亲之夜后,连无事如探春等,也因接连一日夜不曾得歇息,觉着身乏体累。足又歇了两三日,方才回转过来。
且说该下仍是节中,学里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宝玉等比之先前,竟又闲了好些。这日迎春自觉疲乏已消,便过来探春处,意思远处虽去不得,薛姨妈家倒可走动走动。
见她进来。探春掷笔揉着手腕,说道:“我今儿可不得闲,娘娘传话出来,命我眷写前儿夜里大家所写的诗。究竟这也罢了,娘娘自家又以另补了两篇《大观园记》和《省亲颂》,也命我好生眷抄出来。眼见我一篇快写完了,不妨头甩了滴墨在上面,又得重新写过。”
因此前凤姐曾发作了迎春奶母一顿,又喝令她尽心侍奉着姑娘:“若听见半点儿不好,新帐旧帐一并同你清算”,把个玉柱儿之母吓住了。自此虽不说待迎春十二分上心着意,却也不敢再如从前一般,肆意浑洒,贪昧嘴碎。
迎春由是省心许多,邢夫人那边虽仍旧冷淡,到底每日只过去一次,依旧回这边来,眼耳清净。故而先时那一种怯懦模样儿,已慢慢好了许多。即便依旧有几分腼腆,也不若以前那般一昧忍让。同姊妹之间,也渐渐谈笑无忌起来。
当下听见探春不依。迎春便上前取过镇纸替她将松花笺压好,说道:“晓得你被娘娘抬举了,到底也不急在这一时的功夫。难道只为误这半日,娘娘还治你的罪不成?”说着便推搡她,“大节下的,你且放一放那勤勉样儿罢!”
话说至此,探春只得起身笑道:“好好,依你便是。”便换了衣裳,又叫上惜春,三人一同往宝钗处去。
不想这边却遇见贾环,因他年前染病,直到元宵后方才大愈,连省亲时也未曾到场。探春虽为他焦心,然也无可奈何。这会子打量他脸色尚有几分苍白,精神却好,不由十分高兴。
当下同宝钗等匆匆寒暄几句,便拉了贾环到一旁坐下,问道:“昨儿我打发侍书过去问,还说你在床上躺了一日呢,今天可是大好了?姨妈这里挨得不近,纵有心力,你略坐一会子便家去罢。多歇息才是正经,便是要顽,也不急于一时。”
絮絮说了许多,却见贾环眼神飘忽,时常的往旁边张望。探春因笑道:“我晓得了,你闷了这许久,自是巴不得好好顽一顽。我也不啰嗦了,你便同宝姐姐她们赶围棋作耍去罢。”
贾环听了这话。却不见欢喜,反低垂了头,闷声说道:“我方才输了钱。”
探春问:“输了多少?”
贾环小声道:“一二百。宝姐姐本说还我的,但我……”说着却又止住不语,只管眼巴巴望着探春。
探春见了他这副神情,想了一想,心中便明白了,也放低了声音,问道:“你虽未要,到底心里舍不得,是么?”
见贾环红着脸点了点头,探春因碍着是在别人家里,也不好说得太过,只草草说了几句:“正该如此。正月间里大伙儿高高兴兴的,何必为几百钱败了兴?何况又是在亲戚这边,若行事太过鄙吝,仔细被人耻笑。”
贾环凑到探春耳畔,低声说道:“莺儿她们赢了我的钱,我也不恼,只是愁着家去了如何同姨娘说。”
回想赵姨娘平日行事,并未听她抱怨钱不够使,或如何克扣较真的。探春因说道:“你莫自惊自怪的,姨娘再不为一两百钱说嘴的。”
贾环说道:“以前自是不会。但姐姐你不晓得。姨娘近来变了呢。前儿小吉祥买东西多使了几十文,都被她念了半日。”
探春听了这话不觉惊诧起来,方待再问仔细些,却听宝钗笑道:“你们姐弟有多少话家去说不得?既到我这里,好歹总该让我略尽一点主人情谊才是。”
见状,探春只得暂收了话儿,拉着贾环过去,同她姊妹几个坐下,闲聊一回。所说无非是些琐事,或品说一回前日走亲戚时谁家的姑娘穿的衣裳样子时兴,衣料光鲜;或议论一回谁家的班子好。小生极有英气,扮上再看不出来是女子。
正说话间,宝玉也过来了。听她们说起这些,不觉也是兴致大发,跟着一道论说起来。吃茶的空当,探春见贾环闷闷坐着,一脸不自在,因想他半日未曾插嘴,想来干坐着也无趣,遂携了他一道向宝钗告辞:“他身子才好,挨不得多坐,我先送他回去,回头再找你们说话儿。”
别了众人出来,探春因想送一程犹可,若是往东小院儿待得久了,怕又该有人生口舌是非,便有意放慢步子,拉着贾环慢慢走。因见他出来后仍是悒郁不快,便问他怎的了,可是身上又难过。
贾环连忙说道:“不是,只是……只是几位姐姐都不理我,二哥哥来了,却同她们有说有笑的。”
因想着贾环今年也近十岁了,正是小孩子家最敏感的时候,旁人看来不过一点点小事,不定在他心中便如天崩地裂一般难受。故探春便决意,务要杜绝了他这些念头,免得生出些自艾自怨的心思来。所幸借口极是好找,当下略一思忖,便有了计较,遂弯腰悄声向贾环说道:“方才我同宝姐姐她们几个,说的都是些女孩儿家的私房话儿,你自然插不进去。”
说着又问他:“你知道如今香包时兴甚么花色?裙子人多爱裁几幅的?簪子点翠的好看还是镶珠子的好看?”
这么一问,贾环果然答不出来,但也明白了探春的意思:“二哥哥懂这些,所以姐姐们才爱同他说话儿?”
横竖这也是大实话,探春自是答应得痛快:“自然。若你也懂这些。她们也爱同你说话呢。”
不过是句虚应的话,贾环却认真想了想,方郑重说道:“我是男孩,这些东西知之无益。下回姐姐们说学问时,我再来好了。”
这番老气横秋的话,听得探春又是好笑又是欢喜,到底忍不住掩口笑了几声,见贾环一脸懵懂,又多笑了两回。
姐弟两个说笑着走回东院,因见着隔壁朱门半掩,探春不觉有些疑惑:赵姨娘平日只有来人时才会开正院子门,这时辰贾政当不会过来,却是谁来她这里走动?
再想到先前贾环那番语焉不详的话儿,探春略一踌躇,瞅着夹墙前头王夫人院前儿静悄悄的,终是闪身进了赵姨娘的院子。
因知道她素日的规矩,见她进来,丫头们也不大声说话儿,问声好儿,便殷殷带着她要往正屋里去。探春今日却不忙,只先问道:“姨娘房里可是来人了?”
小吉祥笑道:“不相干,姑娘也见得——是马道姑来了。姑娘认得她罢?原是宝二爷的寄名干娘,听说法术极是高明,寻常小病,请她老人家作一回法便好了。”
乍听到“道姑”二字,探春眉心不觉一蹙,问道:“我自然认得她,只是往日并不见她来找姨娘的,如何今日却过来了?”
小吉祥因惊异道:“敢情姑娘还不晓得?”说着抿嘴一笑,放低了嗓音说道:“也没甚好瞒姑娘的:前儿三爷身上不好,姨娘急得不得了。不单官中诊脉吃药,自个儿也是到处许愿供奉。听说马道姑处是极灵验的,便也备了供奉香火差人送去,谁想只这一回,三爷竟就此大好了。姨娘极是感谢她,近来还时常说呢:早知道这边有效力,也不往别处白使冤枉钱了。”
探春听罢,因问道:“既是这么着,环儿好了,顶多再备份谢仪送她,也罢了。怎的她还只管过来?”
小吉祥笑道:“听闻这位马道姑不单能祛病痛,还可替人消灾呢。姨娘这些日子总说哥儿时运不济,连省亲这样的好日子都病得不能去,可见必是有甚么背晦事物缠住了他,务必得找位法术高妙的道长,将这祸害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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