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厢,夤顼领着冥界重军与魔兽殊死一战方杀入蓬莱腹地,一路阴云低垂,路绝生人。舒悫鹉琻眼前高高低低望不到头的阴林中全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骨,看得叫人毛骨俱悚,那血液汇成的激流更是将护城环河染成赤红,立身桥上,只感血浪滔滔。
夤顼带着重兵一路走来,望之狰狞如十八层地狱而不足以形容,四周连一丝活口都没有,满地的残肢森骨,哪来还有昔日蓬莱飘渺仙域光彩,时间长了,纵是见过狰狞鬼怪无数的他,也觉得整颗心都僵疼了。
“荜拔白素,你若敢死,我一辈子都不会承认你。”夤顼慌乱的四处搜寻,声音已然沙哑而决绝。他不停的重复着,不知是给谁安慰,更不知这声声呼唤能否召唤起所谓的血缘,让他找到他的妹妹。
数人走到城墙前,尸骨愈多,累累叠叠成数座错落的小山,寒风卷起枯叶刮地遮天,扑在亡者的身上,整个世界,像是没有得到上苍的一丝的救赎。
脚下忽然一绑,他低下头,白骨中忽然惊现一身仙家女子装束的身影,衣着虽素淡确是极好的料子,这个发现顿时令夤顼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他这一生,从没有这么害怕过龛。
“王上!”四周的禁兵见冥王惊骇地站在原地盯着一处尸冢煞白了脸,冲上前作势就要开刨,可立马就被一股劲气打飞了出去,“谁敢动她!”
荜拔白素,荜拔白素?荜拔白素!!
素、素素…轻…
夤顼只觉光念这几个字,刺骨的心慌就翻涌而来,他默默地蹲下|身,扶正女子的身子痛得眼泪都掉下来,垂眼而望。
——不是她!
一种前所未有狂喜的浪潮扑涌而来,心里重重一松,对的,不是她,她不会允许自己这么不干净的死去,她不会允许自己在下体血流不止中死去,他一把捧住女子的脸,佛开她血肉模糊中散发,认认真真的打量,一分一毫都不肯错过。
真的不是她!她的眉目细致如画如娘一般出尘绝俗,他做梦都不会忘!
“哈哈哈哈!”他竟然仰首大笑了起来。
未待他笑罢,一个兵士突然连滚带爬从远处冲了过来,高喊着崩溃着朝他大声叫唤。
“王上,看城墙,看城墙啊王上!!”
众人闻言猝然仰首一看,就是这一眼,脸都白了。
距离他们远处半阖的城门被士兵施力打开,那露出的破败城墙之央,竟钉着一个人!
残破的蓝裙,披散的长发,低垂的脸庞,身体中央被一柄铉黑长枪整个没体贯穿!
她是被钉死的。
也就是在转瞬之间,众人回望着王上青白的脸色,看他一时哭一时笑的诡异神态,隐约觉得他们伟大的幽冥之主、酆都之王,内心彻底崩溃。
因为,他几乎不敢迈出第一步。
而唯一知晓那身影与主上身份的近卫斐巍,风雨中无声跪了下去,嚎啕大哭。
上苍……怎么可以让他再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的不久后,亲眼看见自己的亲生妹妹,被耻辱的钉死在原本算是她另一个故乡的城墙上。
那种无言昭示着背叛魔族的屈辱,那向天下昭示她魔族公主殒灭的方式,是何等的残酷。
幽光从众人身侧闪过的瞬间,长枪化灰,女子从城楼如破败的布偶急剧坠下,精准地落进夤顼的怀里,砸进他的心底。
“白素?睁开眼,听到了吗?睁开眼……”男子晃着怀里的人,抚摸她的缭乱长发,浑身都在颤抖。
全身的伤痕累累,血似乎早被放干,令她原本清艳的脸盘只剩灰败,脖颈出的那道伤口是致命的,像是有人故意割断她的喉咙。
而她低垂的手,满手的浊液。
他忽然嚎啕大哭,如惊悟般嚎啕大哭!
娘,娘!怎么办啊娘,我救不了妹妹,我不但没有救她,我还让她受了如此大的屈辱,娘,你在天上看到了吗?你能不能不要看。
娘,我也完了……
我竟然让自己失去了她,我竟然只因为委屈伤心,而罔顾她曾经地那么慷慨的给我爱,十多万年来反反复复的将她推到心门之外。
娘,妹妹好像也要走了。
娘,我没有妹妹了!!
“哥……”肩上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唤,冥王夤顼浑身一颤低头就迎上一双温柔的眼眸。
“素、白素?”
“哥.”怀中人轻轻弯起好看的唇,立刻便感知一双冰凉的唇印上她额头,眼眶莫名一热,她却笑得更开心。
她抬起手,指向身后,众人循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尸骨堆中依稀有人影游动,一将士立刻刨开乱冢手中竟抱起了一个小男孩。
男孩浑身的血液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衣袍已然破败不堪,脸庞因极度的恐惧已然死白,尤其是那双眼,明明是孩子眼底却一片绝望。
众人握着剑的手开始颤抖,相互对视着,可又随即涌起股浓烈的悲哀。
她拯救了蓬莱王族的希望。
她是魔吗,她真的是魔吗?可为什么她一切的所作所为,竟连他们这些自诩为仙的人在她面前都能惭愧得抬不起头。
“哥,我没有被糟、蹋,我以一个公主的身份活到了最后。”怀中人说得很轻很轻,却如最最巨大的捶,砸进他的心底。
“什么都不要说,我、哥带你出去。”冥王夤顼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把横打抱起她,两手却控制不住剧烈地颤抖,“蓬莱是你的故乡,不远的祠堂我已让人悄悄供上娘的牌位,那里没有被破坏,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她。”
女子却在风中摇了摇头,“我不可以是蓬莱的人。”她歇了气,才迎上他的目光,“哥,我不行了……”
夤顼神情为之一滞,意识到她此刻应是回光返照了,他更深深地抱紧她,“胡说!我这就带你去找夜綦瑧,你见到他就好了。”
“夤顼。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不再相见,不能再见了,即便命运笑我愚嗔,即便悲剧已然上演,纵然誓言如电,可情深,终是不寿啊……
“我和佛祖说好了,却不想最终以这种方式死去,所以我留着口气等你,等哥你带我去昆仑山,我不想连死后的身体都成为魔渊威胁綦瑧与苍生的工具,成为你的威胁,哥,我不能留下这个身体了,求求你带我去昆仑山。”
此刻的女子浑身的魔气,却以最轻口气说着这个世界上最最无情的话。
夤顼一愣,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这是要挫骨扬灰吗。
“本王不知你在说些什么,你是我冥王夤顼的妹妹!谁若敢说你我就杀了谁!少给我说这些混账话,夜綦瑧醒了决不会原谅你!现在就跟我回冥界。”说着提步欲走。
“哥。”
“……”
“哥!”白素惊恐的哭了。
依旧无人回应。
“哥哥……”白素迎身环上他的肩,迎上他满目的泪光,“相信我,这一生我真的活够了。”这一幕无疑让冥王夤顼痛哭出声。“所以哥,相信我,放下我吧,未来的路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走。”
夤顼听着她临别的话,深深吸上一口气,只觉得五脏肺腑处处是无处安生的凄慌,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是谁说过,如果不能选择生命的长度,那就借着时光的错位去遗忘未来。
我们的这一辈子,不论曾多么的抵弃过,埋怨过,伤心过,委屈过,那是因为我们的心布满迷雾;那些没能开口的话,无法互诉的痛苦,心疼对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就被骄傲层层覆盖,被冷漠深深掩埋。可只有到了结局,我们不得不分开,才会后知后觉地领悟——离别开始后,哪怕想平淡地陪她看下一场温暖晨曦,都变成奇迹。
素素,我犯了很大的一个错,我辜负娘,更辜负了一直渴望被我承认的你,我有罪,我有罪。
意识到这样,冥王忽然笑了,沉默间从怀中抽出一缕山洞中被遗留下的赤线,一头栓在自己的腕上,一头绕上白素的细腕,怀中女子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却噙着泪水笑了。
王也笑了,轻轻弯指刮了下她的鼻尖,“娘不在了,我再也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可对于你,我有太多的愧欠,我不知道除了这么做还能为你守住些什么,这条赤线一端总归要有个人,如今姻缘镨上我们赤线已牵,神魔之恋坐实,他的劫就由我来受,素素,我一生没能为你付出什么,他的平安是是此刻就是你最大的愿望吧?”
他定定望着她,感到他加重拥抱的力量,白素终于闭上眼,笑着靠近他的怀里。
“素素,你知道吗?你真的爱上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一定能为苍生造福,我代替着他陪你走完最后一路,想他知晓后应该能安心了。”因为,生死谱上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的未来。
风忽然刮得很大,枯枝倒地,眼前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远处日暮乌啼声声,自耳入心,说不出是多么悲凉。
在众人的泪眼中,冥王无声地抱着怀中女子朝昆仑山方向而去,太阳一点点西沉,照着二人周身满是红光,斐巍在与他错身的那刻分明听到了冥界之王最后的叮嘱。
——从今而后,幽冥酆都归主天庭,幽冥,再无冥王。
斐巍僵立半晌,待回过神时,这片地平线上再无二人身影,唯一留下的,不过是靠他过人的耳力听来的片语,未久就被夜风一吹,荡在这片天地里。
“络络她很喜欢你,可你却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你?”
“因为她说你每次偷偷来看我,只给我的床上丢泥巴。”
“原来你就是这么理解喜欢的。她还说什么?”
“她还说,等长大了就要在你脖子上架上刀子,到时你就会娶她。”
“小丫头,人小胆子倒挺大。”
“是啊,可是哥,未来,又谁会知道呢……”
……
佛说,恰恰无心用,恰恰用心时。
佛说,真心应物,不生分别。
佛还说,缘乎缘乎,不断、不常、将灭止生,以生显灭。
佛也说,遇物应缘处,有因有缘世间聚,有因有缘聚世间。
“哥,我忽然好想念他屋前的那些合欢花,我离开前它们已经很浓郁了,不久后天庭就夏天了吧,到时粉粉绒绒,亭亭如盖,肯定很漂亮。”
白素在冥王的怀中睁着眼,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她却微微一笑。
夤顼脚下一窒,低头望着着怀中的女子,她的眼中已然全黯,他凄凉一笑,唤她,“素素、素素?你听到我在唤你吗?”
合欢花、是合欢花……
怀中的女子已然出现幻觉,在他怀中颤抖地伸出手,雨水霏霏,滴滴答答落进她的手心,让她想起了那年的战场,她站在大雨中,看着他满身清朗从废墟中朝她走来,出现在她纷繁纠葛的生命里。
原来,在那场不知所措的年纪,回忆就已经匆忙得来不及安放。
原来,彼梦之来,魂散而去,她的幸福最终原来长不过天庭那场花开花落的时节。
原来,这一生,情深情浅,缘起缘灭,朝暮落尘,于你,不过是一段清梦,于我,却是完完整整的一生。
晚霞侵红了天空,烟波万里中,女子终于坠下了手心……
“素素——!!”
********
后来的后来,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天庭正史却再没有关于此迹的半点笔墨,据说,经历过那场战争活下来的沧溟将士只有二人,他们都很安全,都说自己逃出时遇到同个女子,只是他们再也来不及说声感谢。
蓬莱王妃再见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的当日,就抱着他在昏迷的主将帐篷外整整跪了一夜,最终献上了蓬莱王印,远离纷争。
崇恩宗族光华天王因泄露军机,当日便被苏醒的主将赐死,崇恩王族至此失势。
冥王,失踪。
至于再后来的事,众口更是各持一词,谣言迟迟不止,数十万个日升月落后,能记下的,便传成了一曲传说。
nbsp;没有人知道了真正发生了什么,亦不会再有人再问起,天庭至此失去两位这场战争真正的功臣,第一是冥王,第二是司命星君。
说道司命星君,这场战争唯一活下来的仙官,很多后来的仙侍都哭了,只依稀听闻住在昆仑山的老神仙说,待清醒后的司命星君赶至昆仑山时,雨雪霏霏,他的世界只剩满目的风雪。
也就是在那一刻,后来赶来的神仙都觉得司命星君疯了,他将自己关在重重结界中,整日无端地哭哭笑笑,绕着山巅一圈又一圈的找。后来若不是薄允星君赶至整个支撑夜阑殿的那颗悬星已然失主堪塌。
可那个人只是握紧手中的信,在山中一找就是数十万年。
关于那陪伴了那些年的的信,那在每每月下他盯着痛哭流泪的信,十字绝笔,再无缀言。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关于司命星君夜綦瑧的故事似乎外人看来已然结束。
天庭里也再无他的笔墨,却道岁月荏苒,只有年迈的老者领着年轻的小仙侍年年的同一日站在昆仑山脚下,泣泪沾裳。
这一年,新晋的小仙侍又会问,仙尊仙尊那十字是何意啊?
这位天庭出了名怪僻老神仙在这时总会不厌其烦的回答,这十字出自一首诗:和你结发成为夫妻,就从没怀疑与你恩爱到老。我倍加珍惜现在幸福的每分每秒,因为我不知道何时就会结束,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与你的爱,在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
如果我有幸能活着,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如果我不幸死了,也会永远想你……
有的仙侍听了还会好奇的问,“老神仙,老神仙,这首诗是送给丈夫的吗?”
“是啊,因为妻子太懂得自己的丈夫了,懂得为爱而爱,懂得丈夫所有的心酸与辛苦,更懂得这个世道苍生。”
“老神仙。”第三位小仙侍性子最为古怪,她偏首望着山巅,忽然问,“这风刮了数十万年的岁月还是暖的啊,山巅的神仙应该不会再感到冷了吧?”
老神仙缓缓笑了,其他仙侍见状也捂着嘴偷偷被逗笑了。
“柠丫头,回去我就罚你在马桑树下当一颗蒲公英。”
老神仙盯着小仙侍哭丧着脸,目光却染着更深的韵意,他俯身立在云端仰看天地浩远,千山暮雪,仿若这个世间其实早已沧海桑田。
他对苍天一笑。
这,是来自西海的风啊……
*******
三十万年的光岁,说长不短,却似乎穿透一个男子一生的幸福与悲凉。
放下与祝福是那个女子留给他的,清冷与宁远是男子淬炼而来的。
当这个男人阔别数十万年驾趁云雾再次回归天庭之际,众仙心底的震撼已然不可言喻。
岁月让一切曾经发生于他的磨难奇迹的转变成一段传奇,广袖神袍、眉目浩瀚,俯瞰尘寰,他惊艳得天下无双。
有人说,他回归当日便亲手斩杀了当年推波助澜的数十位王族仙卿。
有人说,他重新修缮了聚珮阁,细心地照拂那片合欢,却在它们花开得最浓炽时,下咒封死。
还有人说,他发起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场‘六境推事’,虽过程事阻,可那一日却真正聚首了六界有史最高的皇血贵族,而那场会审的议题只有一个——天帝下政。
再后来,传言越来越多,但迢迢青史再不敢轻言妄议他的是非。
当然,这都只是一曲传说。
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朝堂之上,庄重威严,万民来服的,是他。
朝堂之下,夙兴夜寐,坐朝问道,虔敬圣明,容止若思的,是他。
流年百客中,在桃林深处,在冬雪梅海,在登高险地,在阔海江渚上,一袭白衣,纵风而去,但观一个又一个春秋的,是他。
天地玄黄,四时从经,万物灵长,这个世间依旧在沐雨经霜。
无数个寒来暑
往后。
直道有一日,夜綦瑧泛舟偶经西方一片仙海,心绪涌动,忽然不知何故停下了前去的脚步,颀长的身影一动不动,直至一袭暖风恰时佛过,吹起他的青丝白裳,也就在这时一缕天光自仙岛神山划过天际,在他深远的目光中落入一方殿宇,像开启了一段遥远的梦。
“长老!长老!!妹妹、我有妹妹了!”
一道高大的身影不久就冲出了一方殿宇,吼叫声嚷嚷声至此震碎了整片海屿的宁静。
远处的晨曦渐渐清晰起来,也就是在这一刻,清光漫天中,芳菲桃花里,他眼眶忽然模糊了起来。
三十万年不离不弃的风,三十万年风雨无阻的温暖,堪堪等这一刻的清醒。
——浩瀚宙宇,四气玄黄。宿命,就像潮水涌来。
【比梦来完】
******
婳子有话:数十万年被风烟掩埋的故事,寥不十回,我写着哭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