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缀、裱糊、粉饰?”,张佩纶几乎是有些愣忡的重复了这几个词汇,良久,方才苦笑着道:“当日中堂欲纳治明为弟子,张某还颇有不解之处,今日听治明一言,方知中堂果然目光如炬!若论对我大清积弊洞察之深,舍中堂之下,便是治明了!”
对张佩纶发自内心的赞叹,任令羽却只能报之以略显尴尬的一笑——“秋风裱糊匠”,乃是李中堂在半生心血的北洋海军全军覆灭后发出的悠悠感叹,而此时北洋仍是煊煊然权势熏天,大清朝也仍然是洋人眼中“黔之驴”一般的庞然大物,而当此举国懵懂之际,能看出国之隐忧并作此振聋发聩之言的,自然是凤毛麟角。
“小弟也不过是这几日读中堂……老师书房里历年来的奏折文稿,偶有所感而已!”,任令羽的语气中透着极为诚挚的钦佩——自己不过是百年之后的事后诸葛,而李鸿章却是在国势倾颓前发出的高屋建瓴,二者之间的高下,不问可知!
“哦?”,张佩纶饶有兴味的问道,“不知是哪几份折子?”,他与任令羽二人此时都已来了兴致,浑然没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背后,正目光炯炯的聆听着二人之间的对答。
“光绪六年八月十二日的《电报神速利于用兵折》、还有同年十二月的《修铁路之利折》,均有涉猎,但若要论洞察之深,谋断之远,还首推同治十三年十一月二日的《筹议海防折》!”,任令羽此时看起来已经完全走出了情感受挫的阴霾,他眼中闪着灼灼的光,继续道:“若要论国家自强之道,老师的这份《筹议海防折》中已言尽个中三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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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4月,即清同治十三年,日本派出由“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之弟西乡从道陆军中将为首的所谓“台湾生番探险队”约4000人,以所谓琉球漂民为台湾牡丹社土著擒杀为由,悍然入侵台湾!
此乃中日两国自各自展开洋务、维新事业后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日军入寇消息传来,北京的军机中枢尚未及动作,分驻天津和福州的直隶总督与船政大臣已先后作出反应——中枢尚未有定策,只拿到了一个钦差办理台湾等处海防兼理各国事务大臣头衔的船政大臣沈葆桢已率福建水师赴台,而李鸿章也当即调动了6500名淮军精锐火速由刚刚设立1年的轮船招商局运往台湾。
面对中国方面的强势反应,自感力有不逮的日本也只能被逼回到谈判桌前,而中国也因西北回乱尚未平息,尚无力在东南开战而最终选择了和平解决。而此事亦给北京中枢和两江直隶的洋务派精英们造成了极为强烈的震动——夫日本东洋一小国尔,新习西洋兵法,仅购铁甲船二只,竟敢藉端发难?
而任令羽新拜的那位老师则说的更为露骨——日本近在户闼,伺我虚实,诚为中国永远大患!故而在中日关于台湾事件的《北京专条》签订仅6日后,主持军机的恭王随即主持发起了清末历史上的第一次国防战略大讨论,即著名的“第一次海防大筹议。”,而李鸿章的《筹议海防折》即写于此时。
“中堂大人的《筹议海防折》么?”,张佩纶微微一哂,道:“那道奏折,我亦是看过的,当真是……没有什么文采……”
“因材施教么!”。另一边地任令羽脸上亦浮现了个暧昧地笑容。他与张佩纶对视了一眼。而后便一起贼贼地笑了起来。
因材施教啊……
第一次海防大筹议。虽是由恭王发动。但最后地决定权。却还是操之于那位自同治以来独秉朝政地西太后手中。而慈禧太后虽是个在权术手腕乃至眼界上都天份极高地人。但于文字一行。却只能算是粗疏。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世间女人粗通文墨者本就是凤毛麟角!而在久入中原后。连满人也未能免俗。同治初年这位西太后曾亲笔撰写谕旨以首度罢黜恭王。据说当时军机见到上谕后。在震惊之余几乎人人莞尔。一道谕旨里错别字几乎十之二三。也当真是满清开国以来地一大奇闻!
为此。慈禧太后还专门命人主持编撰了《治平宝鉴》一书。除罗列汉唐以来太后临朝各事实。以为太后垂帘之理论依据外。亦隐隐存了份给自己搞本私人文化教材地意思。
有了这么一份典故。李鸿章在写这道《筹议海防折》外。除必须粉饰之处外。几乎都用白话。当真是唯恐那位太后老佛爷看不懂。由此也可见李鸿章对这道奏折地期望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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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任令羽目光一黯,“老师上《筹议海防折》已有十七年了,可当年鉴园所定的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6条,却无一落到了实处!别的且不论,单单看我们与东边那个邻居的此消彼长,便可知道这般治事的戕害之深!”
张佩纶亦是漠然——1874年日本初犯台湾,那时的日本刚刚开始推行维新变法,其大事未成,而中日之间国力相较则强势在我,故而尚可以力却之!待到1882年日本再于朝鲜启衅时,两国之国力便已经是差相仿佛,且当时李鸿章丁忧回籍,若不是署理直督的张树生处置得当,又得如今在英伦的北洋第一智囊薛福成居中谋划,在最短时间内不经请旨便将淮军海陆精锐快速部署至三韩之地,使得日本一时势成骑虎,恐怕朝鲜这腹心之地便就此丢给了日本!
如今距日本借朝鲜发生“壬午兵变”而用兵三韩之事又已过去了9年,而日本之羽翼已成,其海军实力隐隐然已在北洋海军之上,陆上更已有六镇10万精兵,于民生经济,更是大行更张,发行纸币、广设工厂,举国易服易发,俨然一派新兴气象!
而这大清帝国呢?
练兵?除北洋海军这一支经制之军外,环顾大清十八行省,也找不出一支稍有些近代气息的陆军!简器?机器局倒是开了几家,也能自产些枪炮子药,但也就仅此而已!至于造船,张佩纶是主持过福州船政的,马江之败后更是因心中愧疚而对船政多有关注,自他张佩纶之后的又一任尚堪得力的船政大臣裴荫森在两年前辞官回乡后,这造船事业便也是每况愈下……
至于筹饷、用人?还是算了吧,若大清朝当真财力充足,又怎么会有截流海军经费以济园工的举措?若当真是人尽其才,又怎么会有邓承修等一干中枢官员在“壬午兵变”后东征日本的叫嚣?
而持久!那更是满清自兴办洋务以来最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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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今日我北洋海军与日本海军此消彼长的形势,便更感觉老师当年上《筹议海防折》时的苦心孤诣了!”,任令羽眉头紧蹙的继续道:“若当年老师所言之筹饷、用人、持久三条当真能落实推行,恐怕此时你我二人也无需向这四九城里走一遭了!”
张佩纶的眼神霍的一亮,他凝神看了看任令羽,方才悠悠的道:“世事洞明……这话若不用在治明身上,那才真真是糟蹋了!”
大凡文字高手,都最擅夹带私货!而李中堂天生一支铁笔,更是个中高手!
以任令羽此时反复提及的那本《筹议海防折》为例,此奏折洋洋洒洒九千余字,名为“筹议海防”,但实际上却是在恭王所提的“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6条下均另行发挥,且别有推衍,以“用人”一条为例,恭王所提者不过“简拔人才”而已,而到了李鸿章这里,却成了改革科举,以西洋之学取士的绝大文章!
一言以蔽之,李中堂的这份《筹议海防折》,名为应恭王之议而“筹议海防”,但实际上却是为一个老大帝国如何变革以求自强的而进行的战略谋划!
对于这份《筹议海防折》,后世最为熟悉的大都是其中那段振聋发聩的警世之言——“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聚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
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
但这也只能算作是对眼前形势的描述和判断而已,实际上,李中堂的这份奏折中真正的戏骨乃是紧跟在这段警世之言后的一句话——“外患之乘,变幻如此,而我犹欲以成法制之,譬如医者疗疾不问何症,概投之以古方,诚未见其效也。”
“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又岂能以成法敌之?!”,任令羽喃喃自语道,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里竟罕有的射出了几分癫狂!
不宜以成法敌之,那欲制强敌,又有何法?李鸿章自己在奏折中就给出了答案——“易曰:‘穷则变,变则通。’盖不变通则战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穷则变,变则通!”,任令羽缓缓地自牙缝里挤出这六个字,而一双手亦已是攥得紧紧的。
“幼樵兄……”,他重又转向张佩纶,双目中射出的凌厉之气竟让张佩纶一时间都感觉有些瑟缩,“老师在《筹议海防折》里已经说过‘居今日而欲整顿海防,舍变法与用人,别无下手之方。’,而今日我大清如欲自强,其实只需照方抓药而已!”
“治明的意思是……”,张佩纶浑身一凛,竟是立时便透出一身冷汗来!
“小弟的意思,其实只不过是重复老师的意思而已!”,任令羽一字一顿的道:“即便我等此次随中堂入京,能将翁师傅那道折子驳回去,又能借阅舰式之名号,行强化海军之实,那又当如何?”
“只不过续加裱糊罢了!”,不待张佩纶作答,他已经冷冷的给出了评判!
“以今日之情势,日本与我大清之战,已不过是早晚间事!而我北洋即便是添船购炮,大治海军,最好也不过似当年中法之战般弄个不胜不败局面而已!究其根本,似兴海军、造铁路等,都不过是练兵、简器、造船等权变之术,细枝末节,若要当真力图自强,使我大清能屹立于今日这大争之世界者,惟有力破陈规,施行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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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在二人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压抑的苍老声音,而此时兀自沉浸在各自的激动与惊骇之中的任、张二人循声望去,随即便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中堂?”、“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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