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七年六月廿三,京师,紫禁城养心殿
“翁师傅举荐文廷式为出洋购舰的副使,就不担心有人说你用人唯亲么?”,光绪的右手轻轻拍着御案上的那份奏折,轻轻笑道。
皇帝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就连嘴角的微笑都透出了几许罕有的自信味道----依他亲政以来的规矩,所有的奏折在报送养心殿前都要先送到三海仪鸾殿交太后御览,而今天递过来的这些折子自然亦无例外。但让皇帝感到惊讶的是,不管他如何仔细的在这份翁同举荐文廷式为出洋购舰副使的折子上反复的寻找,却始终没有在这绵白纸上找到那熟悉的太后指甲掐痕……
在是否起用文廷式一事上,太后竟罕有的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自己!?联想到十几日前与太后在三海中的那段谈话,让这个已经在慈禧太后阴影下生活了十七年的少年天子竟依稀看到了几分真正君临天下的曙光!
眼见多年的心结竟有了化解的可能,让皇帝的心情一瞬间倍感轻松,竟罕有的与前来“见面”的翁同开起玩笑来。
“回皇上话”,翁同却似乎丝毫没有体味到皇帝语气中的轻松,他从下首的绣龙瓷墩上站起身,向光绪略一躬身,语调平和的道:“内举不避亲,文廷式是老臣的学生,但更是皇上的臣子!购舰之事关系太后的万寿庆典,副使一职便是兹事体大,文廷式为人老成,处事严谨,的确是得用的人才。”
光绪的瞳孔猛地一缩----皇上的臣子?
他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但这中枢百官地方督抚中,却没有几个人真正算得上他的臣子!
同日夜,天津水师学堂,任令羽私宅
皎洁的月光映照在这座西洋式小楼阳台上的那个刚刚搭起地小小祭台上,而一身黑衣的任令羽则神情肃穆的将几碟水果一一摆上了祭台。他随后端起早已斟满的酒杯。向着南方深深一鞠躬,恭恭敬敬的把杯中的美酒洒在了阳台地地上。
“郭公!后生晚辈虽与无缘与您谋面,但自有幸拜读《使西纪程》后,于您的远见卓识却早已心折!若我中华当政之辈人人能有公之见识,于同光之际即仿西洋政教,力行变法。又岂会有那甲午之败,庚子国变和其后数十年积贫积弱之中国?”,任令羽端着已经空了的酒杯,脸上的神情庄重异常,仿佛那个孤寂的灵魂此时就在他的眼前。
“今公以谤满天下抱憾而终。而晚辈此时除一杯水酒外。却也再无其它可告慰你在天之灵……”。任令羽地眼眶已经微微有些发红。“未能为郭公争那死后哀荣。乃是晚辈地不是!但晚辈如此做。为地却是我泱泱华夏万兆生灵地千秋万代!若此时为郭公地身后事而作丈马之鸣。其最后也不过是徒然授人以柄而已。”
“郭公。中华能有您这般真正开眼看世界地见识深远之人。乃我华夏之大幸!但郭公生于此等万马齐暗之清末之世。却是郭公地大不幸!”。任令羽脸上地神情愈加凝重。他继续道:“晚辈不才。但既然能在郭公出洋十五年后追随公之骥尾再赴西洋。则必当承继公之遗志。除选购船械外以图甲午外。亦将在海外广结善缘。以使我中华终能得以与洋人平等论交……”
“若晚辈有幸。能不死于甲午。则在晚辈有生之年。必以毕生之精力鼓吹变法。力图振作。唯望郭公在天之灵佑护。使我中华未来能得以真正自立于世界!亦使得郭公您能真正……瞑目于地下!”
任令羽地眉头突地一皱。他回转身。伴着一阵脚步声。一头仿佛火焰跃动般地短发随即映入了他地眼帘……
“我下午就听说你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躲在了这里。难道怕我向你讨债不成?”。来人地嗓音听起来依然是漫不经心地。却也恰到好处地掩藏住了其中隐含地那一点点快乐。
“我没有躲!”。任令羽地语气听起来干地就像一条被拧干了所有名为“情感”地水分子地毛巾一般。“我只是有自己地事情要忙而已。”
“如果你是要问开滦煤矿的事,你大可放心,我既然说过会帮你拿到你想要的那二成干股。那你就一定可以拿到它。”。他神情冷淡的继续道----虽然昨日就已回到天津,但他却一直拖到了今晚才回到这里!
她没说错。他的确在躲……
“我又没追着你要……不过”,eri仔细地打量着任令羽地侧脸,巧笑嫣然,“你似乎永远都是这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但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做虚张声势,我希望这句成语最好不会被用在你身上。”
“你也的确是个很有胆色的人”,任令羽的反击来的极快,“所以我也希望你不仅仅是胆大妄为!”
对面的那双蓝眼睛微微的咪了起来,“什么意思?”
“你自己也说过的”,任令羽很平静地说道,“犹太人是个没有祖国地民族,最起码现在还是这样。中国人有另外一句俗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说一个原本没有罪的普通人,因为身上藏了价值连城地美玉而获罪……”,任令羽抿嘴一笑,“是不是和你们犹太人在欧洲各国的际遇很像?”
“的确很像!”,eri答道,语气已经平淡的不带一丝情绪。
“是啊,一个民族,那么会赚钱,却又没有自己的国家!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盘剥对象了---所以你们罗特希尔德家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永远顺势而动,绝不插手干预政治!因为你们的祖先很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如果罗特希尔德家的人试图用金钱来在政界扶持自己的代理人的话,那么最终地结果只能是玉石俱焚!”,任令羽丝毫不顾eri已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兀自喋喋不休的说了下去。
“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政客,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国内存在这样一个由异族人组成并操控的政治势力地,中国人管这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罗特希尔德家明则保身的做法就是为了不授人以柄,可你……”
任令羽的嘴角浮上了一个在eri看来绝对可恶的微笑,“你的胆子却大到了违背你家族祖训的程度!你竟然敢在没有得到家族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来到中国。甚至还妄想通过掌握北洋的经济命脉进而影响这个国家的政治运作,而在美国,你甚至已经这么做了,你地胆子,可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啪啪啪”,清脆地掌声在空旷的客厅中响起,任令羽一边鼓掌一边发自内心的赞叹道:“所以我真的非常佩服你的勇气,虽然你目前用的方法还不太对头……”
eri轮廓深邃的脸上已经如罩寒霜,原本就不甚健康的肤色此时看起来更形苍白。她冷冷的凝视了任令羽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脾气还是那么的大……”。任令羽轻轻摇头,嘴角却扬起了一抹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eri气急败坏的样子时,他心中就是会产生股莫名的快感!
非常的愉快……
“先生……”,在他身侧突然又响起了个熟悉的男声,任令羽冷着脸转过头,却随即便讶异的扬了扬眉----是乔.桑德斯,颇为使人惊异的是,这个平日里在面对他和eri时总是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唯恐说错了话行错了路的家伙。此时脸上浮现地竟是明显的嗔怪之色。
“是你把她带过来的吧?”,任令羽信手抓起个酒杯轻轻把玩着,仅以眼角射出的余光微睨着乔,傲慢至极的姿态充分表现出了他的愤怒与不屑。
“是,是我把他带过来的,不过……”,面对任令羽几乎毫不掩饰的鄙夷,乔.桑德斯在微微的瑟缩了一下后,却仍大胆地挺直了身子。
“先生。您不应该这样对待罗特先生!”,他顿了下,又继续道:“这样很不公平!”
“哦?”,任令羽端起酒杯,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似笑非笑地道:“她又加了你的薪酬了?还是减了你地债务?竟然能让你这么维护她?”
----直到许多年之后,任令羽才在不经意间突然想明白,自己在那天晚上面对维护eri的乔时所产生的那种诡异的情绪,叫做嫉妒……
不过这时他还不懂。
“先生。你说的没错。罗特先生的确是免了我的债务……”,乔.桑德斯脸上难得的现出了几分怒意。“她是每月都从我赢得的那份薪酬中扣掉三分之二,但这笔所谓我归还的借款其实都只不过是被她以我的名义存进了汇丰银行而已!”
“所以,我必须维护她!”,乔大着胆子与任令羽对视,他继续道:“而且,先生,罗特先生今晚之所以这么急着来找你,就是想告诉您,您的公司在那个什么可口可乐和派克笔上的盈利高的超乎想象,按照目前的速度,您欠她的钱也可以很快还清了……”
任令羽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放,随即便大步向eri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注月光淡照,流水似地泻满庭园,荷塘里牛蛙嘀咕,树荫下青蝉叫啼。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还有爬到屋顶看月亮的兴趣。”,从阁楼上那个通往屋顶的小窗户上微微冒出头,任令羽一眼便望见了那个双臂环抱坐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男装少女,她正侧对着他,从他这里看过去,只能见到袖口下白细美的手,还有领口上笔直雪白的喉。
“你让我找的好辛苦。”,任令羽小心翼翼的走到eri的身边坐下,随即歉疚地说道:“对不起。”
eri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震,她随即转过脸望着任令羽。冷声问道:“什么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刚刚过来是为了告诉我……”
“那是你应得的,我只是履行我作为合伙人的义务而已。”,eri飞快地截断了他,“你完全没必要感激我什么。”
屋顶上的气氛一时间变得颇为尴尬。
“我们……”,任令羽嗫嚅了片刻,方才试探着开了口:“能不能聊一些生意以外的事?”
“是么?”。eri地嘴角扬起了讥讽的弧度,“那请问这位先生,除了我们之间的这单买卖外,你还能对我讲什么?”
“我给你唱首歌如何?”,任令羽飞快地答道。
“什么?!”,eri惊讶的扬起了一边的眉毛,“唱歌?”
任令羽没有回答,他望着eri,一首悲怆激越的英文歌从双唇间倾泻而出----“只要我们心中。还藏着犹太人的灵魂,朝着东方的眼睛,还注视着锡安山顶。两千年的希望,就不会化为泡影!我们将成为自由之民,屹立在锡安和耶路撒冷地土地上!”
伴着任令羽的吟唱,eri的双颊渐渐泛起淡淡地晕红,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了任令羽,脸上的神色变换无常!
“你……怎么知道这首歌?”,eri的声音里竟出现了几分颤抖。
“在小艇上,你在发烧时曾唱过这首歌。”,任令羽答道。
“不可能!”eri回答的斩钉截铁。“我只用希伯莱语唱这首歌!”
这是一首犹太歌曲,歌词来自犹太著名诗人纳夫塔里•赫尔茨•伊姆贝尔在1871年创作的9节长诗的第一节,而曲调则来自犹太民族的传统曲调,歌曲地名称是----《希望》。
从1871年到1948年,无数的犹太人就是高唱着这首歌,在巴勒斯坦的不毛之地辛勤劳作,在奥斯威辛的毒气室中慨然赴死,在建国之初的卫国之战中并肩浴血,直到那个曾消亡了近2000年的国家在他们祖先的土地上浴火重生!
当1948年以色列国在特拉维夫现代美术馆宣布建国时。这首歌曲被正式确定为以色列国国歌。
不过在这个时候,这首《希望》还只是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少数领导者之中口口相传,它在公众面前的首演,则要等到189年地第一次世界犹太人大会。
“告诉我真实的原因,你是怎么知道这首歌的?”,eri冰蓝色的眸子里闪着玩味的光,“还有,你懂希伯来文?”
“我是怎么知道这首《希望》的并不重要”,自穿越以来便在一次次的剽窃中将脸皮锻炼的异常厚实的任令羽难得地脸红了一回----在原本那个时空里。他其实是有一次在网上下AV下错了才知道这东东地……
“而且。我也不懂希伯莱文。我唱这首歌,只是为了表达我的感谢而已。谢谢你肯这么帮我。”,任令羽望着eri,语气诚挚地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减免你的债务,仅仅是因为那是你应得的而已。”,面对任令羽的灼灼目光,eri略有些难过得别开了脸,却仍感到脸上红热渐上。
“你知道我在感谢你什么。”,任令羽极为诚恳地说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罗特希尔德家的规矩就是不得以金钱随意的干预政治,所以那些用来收购可口可乐和雇佣霍兰的钱其实都是你在自掏腰包……”
eri猛地转过了身!她望着任令羽,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从这个角度讲,你在大约一个月以前要我签的那份合同,其实并不过分。”,任令羽凝视着eri,眼中竟渐渐的添上了几分柔情,“但你还是减免了我欠你的债务,所以……多谢。”
eri略显尴尬的低下了头,用手指轻轻缠绕着衣角,良久,她才幽幽的问道:“刚刚我看到了祭品,是你在祭奠亲人么?”,
“不是我的亲人。”,任令羽沉吟了下,问道:“你还记得我在几个月前和你提过的那位清国首任驻外公使郭嵩焘郭先生么?”
“记得,而且我还知道他几天前刚刚去世,而且死后还不得安宁。”,eri扫了眼一脸惊骇的任令羽,语气平静:“不用惊讶,你应该清楚你们清国官员对于金钱的抵抗力。”
“是啊,我怎么忘了你是最重视情报的罗特希尔德家出来的。”,任令羽抬手摩挲着额头,微微苦笑道:“我还以为我们终于可以有一次在一起时不必谈生意呢……”,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所有未出口的话化为一声长叹。
eri没再说话,只是略略转了转身,换成了背对任令羽的坐姿。
“你救过我……”,又过了好久,她才小声地重新开了口。
“你很优秀……”,eri用力咬了下嘴唇,“而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我偶尔也会想到同样的事。”
任令羽霍的站了起来,他眼中透着不敢置信的狂喜,轻声唤道:“eri……”
“坐下好么?”,eri依旧没有回头,她静静的把下巴搁到膝盖上,冰蓝色的眼瞳中已悄然浮上了一层水雾:“我想你也明白,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那件事都实在太过奢侈……我要不起,更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