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英伦节十二生前事、身后名
赵继莲原本浑浊黯淡的眸子里此时已是精光四溢,衬着蜡黄瘦削的面sè,竟生生透出了几分可怖。她直直的望着头上的雕花床椽,自顾自的继续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做‘富不过三代’,换做官宦之家,便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注1)!天下事善始者难,善终尤难,先人留下的福泽再多,后人不争气,这家业终究免不了还是要败落,更何况……”
赵继莲偏过头,直直的看着已是听的极为专注的李鸿章,喃喃道:“还有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等在那里!”
“八妹子!”,赵继莲话音方落,李鸿章脸上已是微微sè变,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扫视了下再无第三人在的房间,这才低声道:“慎言!”
“慎言?”,赵继莲瘦削的脸颊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她凝视着李鸿章,说道:“老头子,你上那道《殿阁补阙折》前,为何不曾想到这‘慎言’二字?那……可是道能塌天的折子啊!”
李鸿章闻言顿时一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而赵继莲已兀自说了下去:“老头子,我不说你也晓得,打从你把那道递进隆宗门的时候起,你这用了几十年的韬晦之道,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李鸿章目光登时一黯,他思忖了片刻,抬起左手来,在赵继莲紧握着自己右手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叹道:“八妹子,外面的人都说我李鸿章上这道折子,乃是因为这北洋海军是耗尽我二十几年心血打造的掌中宝、心头肉,更是我李某人拥兵自重威权自专的本钱。可他们当中又有几人晓得,这北洋上下‘七镇八远一大康,超勇扬威和江’,更是那倭寇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这些兵船还在,倭寇就不敢轻易在三韩启衅,三韩得保,则东北安!那我大清的局面就还不致全局糜烂,局势就还尚有可为的余地。可一旦这北洋海军弱了,甚或着,没了……一旦……我大清败了,那泰西那边的洋人就都会看清楚,我大清这看似光鲜的‘同光中兴’究竟是个什么成sè,若当真到了那一步,豆剖瓜分,必纷至沓来,那,我这泱泱华夏,怕就当真有亡国灭种之祸了!”
李鸿章的眼神已变得如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般黯淡无彩,语调里更带出股浓浓的焦虑:“万不能如此啊!”,李鸿章叹道:“万万不能如此!为国家计,便是那些人再指责我李鸿章拥兵自重,这水师我也是要拥的!至于其他事,怕也只能搁一搁了。“
赵继莲长叹了一口气,她先是微微的阖上了眼,但旋即却又睁开了双目,开口道:”老头子,你上这道折子时的心境,我自然是晓得的,可就怕,有人不会那么想啊。“
”且由她吧。“,李鸿章自失的一笑,”事已至此,除了静观其变,又能如何?“
赵继莲无力的摇了摇头:”老头子,话不是这么说的。“,她再次扭转头来看着李鸿章,一字一顿的道:”老头子,当年你一纸《参翁同书片》,直接扳倒了一个安徽巡抚,成就了你半生功业,却也与翁同龢这等小人结下了深仇!你想想看,这些年来,大凡你要做些事情,建水师也好,修铁路也罢,那位翁师傅都要领着他那些自诩清流的门人弟子,jī蛋里挑骨头,蚂蚁身上榨油一般,不知给你编派了多少罪名,惹出了多少麻烦!这都几十年了,这块狗皮膏药还是贴在你腰眼上,揭都揭不下来……咳咳……”
大概是许久未曾说过如此之多的话的缘故,勉强将这几句话说完,赵继莲已是气喘吁吁,原本蜡黄的两颊上更是泛起一片病态的潮红,她剧烈的喘着气,一时间已是说不出话来。李鸿章见状急忙开口:“八妹子,你这病刚见起sè,汉纳先生刚才交待过,要你一定多歇息,你先歇着,这些事,咱们等你的病全好了再说……”,李鸿章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张口喊道:“来人,shì候夫人歇息……”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房门声响,李经述已经推门快步走了进来,而身形娇弱的李经溥亦跟着走了进来。
“老二,过来照顾着你母亲……”,李鸿章话还未讲完,便觉得手上一紧,他低头望去,见赵继莲竟已将身子扭转了过来,她伸出手死死地拉住李鸿章的手腕,原本蜡黄sè的脸上此时已是一片赤红。
“母亲!”,见赵继莲面sè有异,李经述登时神sè大变,他一掀长袍的下襟,眼见着就要跪下去……
“老二,你停住!”,赵继莲的一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死死地盯着嫡亲儿子,嘶哑着嗓子道:“你要还是我儿子,就马上给我出去!”
“母亲!”,李经述双膝一软,终究还是直挺挺跪了下去,他眼中一热,已是落下了泪来。
“你……”,赵继莲胸口一噎,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哎……”
一直站在李经述身后的李经溥此时却走了上来,她伸出手揽住李经述一只胳膊,轻声劝道:“二哥,听娘的话,咱们还是先出去吧。你现在是关心则乱,怕是连汉纳先生刚说过的,母亲这病重在将养万受不得气的话都忘了吧?”
“这……”,李经述微微一滞,他原本便是个事母至孝的人,此时被自己妹子几句话直抵要害,气势登时便泄了,李经溥随即手上微微使力,李经述也就就势从了起来。兄妹两人一起向父母双亲施了一礼,随即便要双双转身离去。
“慢着!”,已躺了回去的赵继莲突又开口:“老二,你先出去,溥儿,你留下。”
听到赵继莲如此安排,李鸿章立时一愣,再看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但李经溥却仍是那副温顺模样,她先是低眉敛目的应道:“是,母亲。”,随后又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李经述,后者虽脸上仍带着几分愣仲,但终究是不敢违逆母意,自行推门离去了。
“溥儿”,直到房门再度合上,赵继莲这才开口,她伸手拍了拍身下的床榻,继续招呼道:“到娘这来。”
“是,母亲。”,李经溥仍是一脸恭顺,她迈着碎步走到赵继莲的病榻前,先对仍面带懵懂之sè的李鸿章福了一福,随后才转向赵继莲:“母亲。”
“溥儿”,赵继莲侧过脸来望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已又有些泛黄的眸子里透出浓浓的怜惜之sè,她柔声继续道:“娘累了,你帮娘把前几天娘断断续续给你讲的那些话,一五一十说给你父亲听吧。”
“是,娘。”,李经溥先规规矩矩的应了一声,随后问道:”就从父亲那两道奏折讲起?“
赵继莲轻轻点了点头,李经溥随后再度转向李鸿章,语调谦恭的问道:”父亲?”
李鸿章微微颔首:“就依你母亲。”,他面上此时已是一片平和——李鸿章原本就是颇有急智的人,片刻不解之后,稍作深思,对于赵继莲这番措置所为何事已是明了了几分,但既然老妻已经言明要让女儿转述,他便也就顺水推舟。
“是,父亲。”,李经溥自幼在津门长大,言语中早已褪尽了淮地乡音,只听得她一口柔柔的官话缓缓道来:“母亲那天曾对女儿讲过,父亲当年一纸《参翁同书片》,虽是由此得蒙曾文正公垂青,得以另辟天地,但却也结下了翁师傅这个老对头,于父亲之洋务事业,实是多有掣肘。”
——这是赵继莲刚刚已经说过的,李鸿章神sè不变,只是用眼神示意女儿继续说下去。
“然此不过表象而已!”,李经溥话锋一转,而李鸿章眼中则陡然一亮,只听得李经溥继续言道:“父亲是何等样人?平发捻、兴洋务、建北洋,便是坊间愚夫,亦知道大清能有这十几年中兴局面,皆是曾左李三公之功。可在女儿看来,文正公廓清东南,中兴国祚,于父亲更有授业之德、知遇之恩,位列三人之首自是当得的,但那左季高为人虽才高却德薄,好行法家之术却不张圣人之德,其所谓功业,靠的不过是文正公虚怀若谷,抬爱推崇,正所谓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当真让其独掌一方局面……”
听到这里,李鸿章已是有些瞠目结舌,却听到一旁的赵继莲已出声呵斥:“放肆!跪下!”。而李经溥则一撩裙裾,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你大胆!”,赵继莲的脸颊上又泛起了淡淡地潮红,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小女儿:“左文襄于长毛倡乱之际,以一介书生辅佐骆文忠公内清四境外援五省,一朝而为封疆,既建楚军定江南,所建之功几不在曾文正公之下!嗣后在洋务事业上与你父亲互为奥援,更以花甲之年提兵西北,平定了那阿古柏之乱!若非左公,这西北万里之地几非再为我大清所有,似这般先贤,哪里是你这等足不出户的小女子所能臧否的?”
“女儿是足不出户没错!”,李经溥竟似忘了自己母亲久染沉疴一般,就兀自一句句顶了回去:“但女儿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愚fù。母亲想必也知道,胡文忠公那句‘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是怎样来的?至于说半生功业,扫平长毛,首功当归曾文正公!兴办洋务,真正在马尾开创一局面的,究竟是左季高还是沈文肃?至于平定西北,坊间都说林文忠公当年曾断言西定新疆非左宗棠莫属!可女儿倒想问问,如今割据西北,俨然已成了我大清有实无名的藩镇的马家,又是谁当初为徒一个速尽全功的虚名而一力保全的?”
“你……”,赵继莲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戟指着李经溥,已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好了。”,李鸿章伸手握住赵继莲的手,轻声劝慰:“你病着,还跟自己女儿置什么气?”。他旋即转向李经溥,却已是换上了一副威严面孔:“浦儿,你就是这么孝顺你母亲的么?”。
李经溥原本梗的直直的脖子立时软了下来,她低眉敛目,又是一脸恭顺的道:“女儿知错了。”
“你还知道错?”李鸿章的嗓门登时高了几分,却发觉掌中猛的一紧,他在心中幽幽一叹,再开口时口风已然软了下来:“左季高崖岸自高,言行虽多有不谨之处,但大节不亏!至于其才学,便是我老师文正公也是极佩服的!曾左之名,更是天下皆知。为父能忝列骥尾,位列二公之后,心里尚自揣揣,又哪里轮得到你来做这仗马之鸣?”
他这番话当真算是不尽不实,所谓中兴三杰,曾国藩是个当真不好虚名的。左宗棠却是最看重人言的一个人,当年为了究竟是“曾左”还是“左曾”,不知与他人打了多少口舌官司。而他李鸿章自己更是个骨子里要强的,自然与左宗棠相看两厌。曾国藩在时,有这为一为挚友一为恩师的当代大儒居中调和,两人间尚可勉强相安无事,待曾国藩一朝故去,两个人一个以湘系新领袖自况,一个以曾氏衣钵传人自居,立时便斗了个天翻地覆,直至光绪十一年左宗棠过世方才罢休,中间还饶上了胡光墉一条xìng命。
“罢了!”,见李鸿章言辞间已是声sè俱厉,赵继莲恰到好处的把话头接了过来,“莫再搭理这不成器的女儿。”,她转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李经溥:“你也出去吧,免得让我看着你生气。”
“是”。李经溥规规矩矩的给父母各磕了个头,便自起身向门外走去。而赵继莲则继续侧转头看着女儿的背影,一直到那纤弱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她这才重新望向李鸿章,小声道:“如何?”
李鸿章叹息一声,说道:“当初答应你让这两个女儿和哥哥们一道读书,如今再想想,我是真有些后悔了。”
“我只不过让两个女儿和哥哥们一起学些四书五经而已。这些年来是谁让她们姊妹两个每日里帮忙信件电报,甚至还时不时赞襄事务,难道这也是我的主意不成?”,赵继莲立时毫不客气的反驳了回来,而李鸿章闻言先是一窒,随后终究化作一丝苦笑。
“可惜呀,溥儿毕竟是个女子!”,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便他是个男子,也终究嫌晚了些。”
李鸿章此时对赵继莲的这番安排已是心下雪亮——刚刚小女儿那一番话,看似在为老父位列左宗棠之后而作不平之鸣,但稍加思量便可发现其实句句都在旁敲侧击!
——父亲是何等样人?平发捻、兴洋务、建北洋……寥寥数语,便把自己几十年的事业囊括殆尽。至于“何等样人”……
誉之则为诸葛,谤之便是曹!读史之人皆言司马宣王鹰视狼顾,高平陵之变后凌辱曹氏子孙之残忍刻毒,较之当年魏武欺凌献帝犹有过之,却又有几人不知诸葛武侯开府蜀中乾纲独断,又置后主于何地?
自古而今,权臣未必是能臣,而能臣却免不得要做了权臣!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像太后这般刚毅坚忍之主能当真容得下这样的臣子?即便是霍光那般立下擎天之功的辅政大臣,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族诛的下场?就算不论这般远的,女儿反复提及恩师曾文正公,其用意还不是提醒自己,在宁寿宫里那位看来,功劳便是罪过,制衡才是时时不可或忘的不二法门!远的如左宗棠,近的如翁师傅,不都是套在自己颈子上时不时收紧一下的绞索?
更何况,如今左宗棠已经死了快十年了……
“月满则亏啊……”,赵继莲那双微微泛黄的眼中已满是忧虑之sè,声音也一下子低的近乎细不可闻:“闹天津教案的时候,尚且有你带着淮军入津来为文正公弥缝。文正公去后,还有个左宗棠树在那里替你遮风挡雨,如今左文襄这个真小人都已经故去了,现在朝堂上的那几个伪君子,又有哪个是你的对手?”
李鸿章的眼皮霍得一跳,虽依旧沉默不语,心中却已是五味杂陈!——朝堂上既然无人是自己对手,那太后自然就会将自己当做对手!
人,平日不敢思量!恩师也好,自己也罢,哪个不是为他爱新觉罗家鞠躬尽瘁?可在想想恩师当年在天津的际遇,还有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掣肘,此时细思量,真的百不是滋味……
“老头子,我知道不管外间如何说你,你骨子里其实还是要为她爱新觉罗家守住这一片风雨飘摇的江山……可是,北京城里的那位,却不见得当真如此想你啊!更别说,无论你如何自嘲乃是不得已而为之,那道折子一上,这‘以下犯上’四字,你已是万万逃不脱的了……”,赵继莲凝视着李鸿章,涩着嗓子继续道:“不顾生前事,难得身后名!有些事,当真是不能再拖了!”
不顾生前事,难得身后名!赵继莲的声音极轻,但这十个字却有如一连串十个炸雷一般在李鸿章耳边接连炸响。一时间,李鸿章竟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冲得耳膜、太阳xùe都在拖着长声突突作响……
注1:《孟子.离娄章句下》,原文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具体意思两句可以并在一起理解,“泽”是指一个人的功名事业对后代的影响;“斩”,意谓断了,没法再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