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不许命妇朝贺年贵妃,年末年大将军就在西北立了大业,威威赫赫,回京面圣。群臣百官出郊迎接,亲王宗室亦列午门,龙旗招展,年羹尧身着御赐黄马褂,跨骑高头大马,星目朗朗,宠信无边。
年贵妃带八阿哥福惠坐在我身边,不无得意地从午门城楼俯瞰群臣叩拜大将军的景象,雍正帝亲下御辇,举步接年羹尧下马,年将军这才从马背下来,我俯身,过了“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碑。
固伦公主梦齐也发现这个问题,童言无忌问:“皇额娘,年将军怎么还教皇阿玛请才下马啊?十三叔从不骑马进紫禁城的,皇阿玛赏他也不骑。”
年贵妃表情顿僵,我招她到跟前,让她坐在凤座,笑答:“年大将军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是皇阿玛最倚重的股肱大臣,这是为示恩宠。”
她不太相信,想了想问:“那沛沛可以吗?在紫禁城里养小马,天天骑马上学,骑马逛花园,骑马给皇阿玛请安?”
众妃嫔都笑了,我刮刮她的鼻子,“等公主立下像年大人那样天大的功劳吧。”转向年贵妃,“公主小孩子,冒犯了妹妹还见谅。”
她微微颔首,“臣妾知的。”
年将军率了众臣三跪九叩,皇帝他们便进了宫门,到御花园宴席为年羹尧等人接风洗尘。此时雍正二年十月,京城已入冬,皇帝怕宴席吃冷诸臣,援引前年康熙千叟宴围坐吃火锅的法儿,十人一桌,大臣们均入席坐满,而首席,独有皇帝、年羹尧和隆科多。
君臣际会,妃嫔自然禁了步,都在年贵妃的承乾宫。我用了些膳,借口累乏,和沛沛先走。经坤宁宫回储秀宫,命人安置公主歇息,换了套随意些的衣服从宫门出来,遇见允祥。一身低调的半新石青坐蟒袍,恭谨地打千儿请安,白了多半的头发映入眼帘。
英雄往矣,不过人臣。
胤禛即位,好多回要封他世袭罔替,都被他一道又一道受不起的折子辞去。如此谨慎,断不是曾经的十三弟,却是经历整整十年圈禁的他。
我叫他起来,软语道:“几十年的四嫂,何必这样拘束,又没外人看着。”
他微笑,“到底君臣分际,祥弟没错。”
“你怎么出来了?”
胤祥道:“怕下人办不好事,盯着他们。”
我知他是不愿与年羹尧隆科多等人一起出风头,专门避出来的,便道:“也好,省得那起子人办砸差事,给大清丢脸。去忙吧,我走走。”
这次述职,胤禛体贴冬日雪厚马难走,旨意年羹尧住到明年春暖离京,随时的,叫年羹尧进宫商议朝政之事,当真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树大招风,年羹尧沉醉在雍正帝赏赐的前所未有的荣光之中,胤禛却将御史写的一封弹劾折子抽出来,放进了储秀宫。他对年羹尧心存的芥蒂不是一年两年,若不是西边年大将军破了前大将军王战无不克的“神话”,这次精心伪装出来的君臣融洽的戏也不会演得这么足。折子是耿直不阿的御史所奏,直呈年羹尧立功后擅用明黄物件,称饭为膳,命沿途总督自称“微臣”,过午门不下马,见宗室不尊敬等种种大罪,求皇上“即刻治此狂妄佞臣欺君犯上大罪,株连九族。”
我放下折子,叹口气,“一面之辞,不能急。”
他阴鸷道,“沛沛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年羹尧真昏了头。”
我诚实道:“得意忘形,是皇上给他灌的迷魂汤过头了。凡君子亲臣下,要有度,过了度,不是君昏,就是君要臣死。”
胤禛肯定是想要他死的。第一步,处理潜龙邸无名无姓的小人物。第二步,塞住兄弟政敌的口,打得他们永不翻身。第三步,愚蠢得第一个撞上刀口的——功高盖世的年羹尧。
雍正三年,我遂沛沛的愿,命人从朝鲜进贡的小马里挑了匹在宫中养着。她比马背高一个头,自己跳能够勉强上马,右手握马缰,左手牵狗绳,最爱在大早上和傍晚由小太监牵着在御花园耀武扬威。
这两个时段恰是年羹尧进宫和出宫的时间。我怕她摔着,她不要我唠叨,便每每远远跟在她后面,看得到她动作,听得到她说话,足矣。
早上,太监报我年大人从东华门骑马进宫,要去养心殿。
如今敢在紫禁城骑马的,一个是黄缰紫骝御赐紫禁城跨刀骑马的一等公爵年羹尧,一个是骑小马带小狗的固伦公主梦齐,两人在不同的轨道骑着马,还一次都没遇着过,不过胤禛在给年羹尧看过弹劾折子,并将御史交由年羹尧三月带回军中后,似乎认同可以让梦齐来试探年大人的“忠心”了。
“梦齐,”我叫她大名,“和皇额娘到永巷练马去。”
“遵命,皇额娘!”她觊觎永巷宽敞的地面好久,踢了踢马肚子,挥着马鞭跨过宫巷门槛,小跑着去永巷。
小狗脖子上的叮当,小马蹄下的嘚嘚,宫女太监们连头都不必抬就知是固伦公主尊驾走过,垂手请安。我驱散随从,慢慢跟在她后面,计算年羹尧骑马到永巷的时间,叫沛沛把步子放慢些,而且,松开狗的绳子。
“不行,”她不听话,“马会踩到它!”
我道:“你这样牵着马才会踩它,皇额娘看见你的马儿踩了好多次它的尾巴了。”
“我不信。”沛沛总不乐意做阿玛额娘秘密行动的好帮手。
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踩的是你的狗,不是额娘的。”
“这么说,是真的咯?”
“千真万确。”我怂恿。
“好吧。”沛沛示意小太监,弯身解去小狗脖子上的束缚。
小狗伸长前爪,在地上伸个懒腰,欢腾地甩甩头,兴奋地在宫巷跑来跑去,跨过宫门,跳入永巷。
旭日东升,又是一日好天气。我站在宫门外,面前是横跨的永巷,没多久,马鞭一响,从东面跃入宝马健硕的身影。若不是容貌上的区别,年羹尧的派头与皇帝无异,更有甚者,他在西宁训练的亲兵,从不离身。
很快,刀佩叮叮,年羹尧目中无人的,居然还骑着马飞奔。永巷地面隆隆发震,似千军万马过境,小狗受惊,忙乱中跑进年羹尧队列,沛沛眼见不好,高喝一声:“年将军!”
童音高亢,划破方才年羹尧制造的气势,我站定在宫门口,冷冷睥睨年羹尧,他勒住马,看到马蹄下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狗,又看骑着小马的梦齐,嘴角一挑,竟然大笑。他笑,随从的二十来兵丁也笑,像卷过戈壁的狂风,袭扰得肃穆安静的皇宫遮天蔽日。
“喂!”沛沛不悦,扬起马鞭,“我乃雍正帝固伦公主,你敢笑我?”
“微臣哪敢。”年羹尧在马上欠了欠身,两目讥讽。
“哼!”沛沛着实被惹恼,骑马堵到年羹尧正前方,身子虽比他矮一截,气势毫不输人,骄傲地昂起头问:“紫禁城天子所在,本公主金枝玉叶,年将军见了本公主,不应下马请安?你们这些奴才惊了本公主的犬,不应跪下请罪?”
“娘娘,”养心殿太监偷偷跑来我身边,小声禀报,“圣上用过早膳,已经看到公主的情形了。”
我点头,站得更加隐秘,“回皇上,静观其变,臣妾自有道理,不必发作年羹尧。”
“嗻。”太监退去,沛沛不忍心打马吓人,抽出袖中长鞭,发狠地甩到地面,尘沙喧天,掷地有声,“跪不跪?”
年羹尧随从皆变色,唯他不以为然,马上作揖,“公主所言极是,微臣皇命在身,不能陪公主玩了。”
“陪,本公主玩?”沛沛狐疑地眯眸看他,身上霎时出现胤禛的影子,以退为进,挖坑等人跳。
年羹尧丝毫没有嗅到危险的讯号,笑道:“公主姑娘家,一日比一日大,用不了几年就要嫁人了,微臣建议,收敛玩性,这狗和马都不是正经姑娘该玩的,找皇后学女红看《女则》才是正道,也是一国之母该教的。”
沛沛冷笑,“管起公主和皇后,年将军好狂傲。”
“时辰不早,公主不要和本将军胡搅蛮缠了。”年羹尧坐直身子,“咱们走。”
我看准时机,叫了声“沛沛”,款步走过去,“一溜烟跑到这儿,教皇额娘好找。快快,随皇额娘回后宫,别被找皇阿玛的大人们看见了。”
沛沛犟着头,“已经有人看见了,还说沛沛胡搅蛮缠。”
“是么,”我不看年羹尧,“竟然有人这样大胆?”
“可不是,”沛沛不无恶意,“正是皇阿玛恩宠无比,连正宫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的天下第二号大人物年羹尧!”
“公主,黑是黑,白是白,管好自己的舌头。”年羹尧将眉皱紧,拉下脸来。
我才假装看到年羹尧,盈盈笑了,“年大人是父皇的忠臣能臣,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还是年贵妃的亲哥哥,怎会如此无礼,必是皇额娘的乖女儿误会了。”
“我才没有误会他。”沛沛懊恼,“驾”一声带着狗儿马儿扬长而去,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站在马前笑对年羹尧等人。
年羹尧道:“多谢皇后娘娘还亮工清白。”
我哂,“多少年的家人,何必生分。本宫的女儿本宫知道,刁蛮任性,急躁骄傲,定是她顶撞你在先,不敢承认,回去闹脾气了。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安心去养心殿罢。”
“嗻。”
始终不曾谦逊,始终不曾下马,年羹尧与我擦肩而过。我仰头,看见东面的天空慢慢被日出的太阳浸染成鲜血的颜色。明处,被羞辱的公主,满腹委屈。暗处,阴鸷君王的眸子,才最可怕。
年家人的命运,即将从天堂走向地狱了。